话一说出,顿时感觉到四周氛围不同寻常,邻桌几位客人停下了喧闹,笑声戛然而止,筷子停在半空,眼睛斜斜撇来这边。
青厌也停下筷子,袖子在桌下一翻,朝看来的人扫去一眼,下一刻,大堂中的客人又像忘了什么似的,继续推起杯盏高声阔论,渐渐的,周遭声音像是被隔绝开来,听不见半点声响。
香掌柜总是笑着的表情微微沉下,手指捏着酒杯,指甲轻轻敲着杯沿发出清脆颤音。
“小客人要打听的事我这儿还真有一桩。”
她耸下眼,再一抬头嘴角的笑像是糊在脸上一样,随时都会剥落。
“……”
我察觉出此事不简单,放下筷子从怀中摸出个钱袋来,一把摊开。
里面是柳夫人利诱我时送来的银锭,从崔府出来前我抓了一把藏在身上,银锭上的官印一看就知来头,香掌柜见了不也惊讶,显然是早有预料。
“还请香掌柜告知,若这些钱不够我愿意再加一倍。”
我把钱袋放到她面前,香掌柜杯中的酒晃出一圈涟漪,她盯着钱、又像是在盯筷尖的凉菜,酒水映着她的眼神有种说不清的锋利。
好在我没等太久香掌柜就有了动作,她并未与我推拒,爽快接下我的钱袋,细绳挂在她的小指上,坠着袋子摇摇晃晃悬在半空。
“小客人这样大方,我怎敢隐瞒。别说是一个承虚道长,就是那崔府里的腌臜事儿,我也能给你说出花儿来。”
我没想她说得这样袒露,似乎根本不怕被人听去,但一看周围,确实无人注意着我们这一桌的动静。
香掌柜把钱袋拧在手中晃来晃去,似乎很是满意这份量,低声娓娓道来。
“小客人可知这封州原先是有一家做瓷器生意的人?”她没有直接说明,反而先问我。
我仔细回想,想到新年时在大堂讲书的说书人,便答:“略有耳闻,似乎这家老板是姓宋。”
香掌柜点点头,后头的话就没再问我,继续道:“早些年时,封州内做瓷器生意的人家那可遍地都是,做得最大头的就属这宋家,可现今敢做瓷器的寥寥无几,便是这崔府的崔老爷害得。”
“到底是何事?”
她说到这里停顿下来,我着急询问。
香掌柜的表情耐人寻味,眯眼道:“就算是有您身边这位在,宫里头的事儿落在咱们口舌上那也是要被牵连掉脑袋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转而语气平平,“那宋家就是又沾了官府又沾了宫闱,好好儿的几族人受了无妄之灾接连入狱,死得死,活得……一个也无。”
我慢慢攥紧了手,后背渗起一片冷汗,早知官府凶险,我和师娘被困期间怕是难以逃脱。
香掌柜看我紧张,轻笑一声:“小客人别慌,这样的事儿几年也难碰上一回,叫宋家的挨上了也是可怜。那罪魁祸首的崔老爷拿钱瞒得整个儿封州都知道了,就是没人敢说,只能茶余饭后当个闲话聊聊罢了。”
“你大概也听过了,几年前崔府里连连死了不少人,不止丫鬟、下人,连里头的小姐夫人都没逃过,稀罕那崔老爷却好端端活着,真是王八遗千年。”
她不屑地“嘁”了一声,缓缓道:“开始是死了人,到后面那府中二夫人的孩子也换上怪病,崔老爷这才着急,请来一位高僧来瞧——便是你去拜过的那个小庙里的僧人了,如何,可有见过?”
听到这里,我略微有些恍神,顺着她的话摇了摇头,实际却想着那天和柳夫人等人的相遇,这才明白为什么她会丫鬟来这么个偏僻小庙中跪拜求佛,不由有些哀怨地看向对面。
香掌柜盏扇捂着下半张脸,讪笑一声:“诶,这可别怨我,我哪儿晓得拜个佛都能叫你们牵扯上,大抵是缘分呢。”
留在崔府后,我最听不得的就是“缘分”二字了,缠绕我的又偏有这两字,否则我也不会在崔府里见到师娘……
“对了,你快说那承虚道长的事儿。”
我被她的话扯得太远,才记起要问的人来。
香掌柜放下扇子,拿手指沾沾酒水,指尖在桌上画着来龙去脉。
“可别急。后来,那僧人找来一位游走四方的道士——就是你要打听的‘承虚道长’,不知他是真有本事还是如何,就说崔府里招来了妖邪,几百、几千两银子砸下去,终于找到了源头,便是那多年前被他拉出来顶罪、血溅封州的宋老板。”
香掌柜换了个坐姿,指尖滑过的酒水越来越多。
“道士嘛,总喜欢做些装神弄鬼的名堂给人看,他便在崔府里连做了十几天的法,至于如何惊骇我就不知了。崔老爷折腾了快一月,吐了口黑血后卧床几天,再一醒来,儿子的病稳了,夫人的病消了,皆大欢喜。”
她面色平静,皆大欢喜四个字说得像是“身亡命殒”。
香掌柜说到这里停下手中动作,笑着看我,猜道:“小客人想知道的恐怕不止这些吧?”
我心头一跳。
“也罢,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我再多说些旁人不知道的送你。”
“那道士临走前说了好一通胡话,二夫人心有余悸啊,怕死得很,便求着承虚道长留下,那道士就从外头请来了一位名医留在府里,骗够了钱就扬长而去了。”
“——你若想找这位道长怕是困难,人早就跑到不知何处去了。”
她的话刚一落下,我手中的杯盏便倒在桌沿,酒水溅出淹上袖口,我浑然未觉,张了张口却一字未说出。
原来这承虚道长是谁根本不重要,师娘是被他带进崔府的,这位道士如今早已逍遥云外,生死都未知。
可令我不解的是,师娘是怎么答应的入府,她明明也和我一样不喜官府中**糜烂的那一套,为什么还要进到崔府中帮忙看病?难道真是医者仁心么?
我不决计不信。
她瞒我的一定远不止这些。
宫闱、崔府、宋家、入狱——我猛地偏过头看向青厌,她曾说过的话几乎响彻耳畔。
“再多的我记不清楚,只知道你师娘是从某个渡口逃出来的,族人入狱,仅剩她和那孩子活命,后来就一直住在这山里了。”
渡口、入狱、孩子……早有征兆,如此明显,我却直到现在才发现。
青厌所说的渡口,不正是我和她来到封州时的船渡;师娘的亲族入狱,不就是多年前被栽赃惨死的宋家人;活命的,便仅有师娘和师兄两个了……
窗外忽地刮来一阵冷风,吹进衣襟使我打了个冷颤,不知不觉后背一片湿凉。
纵是我知晓了这些,师娘会留在崔府还是令我不解。
哪儿哪都不太对,师娘姓名不对、师兄的来历不对、道士的巧合不对……
不是医者仁心,那该是什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手捂着眼角,头更是疼得厉害。
酒劲儿这时升上,醉得我分不清香掌柜又说了什么,只记得她面色露出焦急,然后,我落入一片软怀之中,双眼昏沉看不见一物,闭眼前能抓住的只有一片青白。
我实在是醉得很,酒意掺杂着香掌柜说出的支离破碎的话语,混在脑中像搅扰成了一团粘稠浆糊,思绪像断了线的纸鸢胡乱翻飞。
朦胧中,意识经历了几个轮回,烛火的微亮代替日白,光晕在视线里拖出长尾,勾起我的清醒。
我伸手抓了个空,含混地喊道:“青厌。”
我知道她在我身边,一声呼唤飘远,带着熟悉的身影回到我的视线中。
她扶我起身,疼痛似从脑袋灌进全身,我咬牙忍下呼声,眼珠一转,就知这里是客栈房间,定是她带我来的。
我靠着青厌休息片刻,天色黑暗不见明月,等疼痛缓下后带她下楼准备与香掌柜告别。
虽然知道的太多太杂,毕竟靠她才知晓了不少,离开前得再去道谢一声。
但当我来到楼下,大堂内仅有几桌客人在喝酒,柜台也只有那名叫好喜的堂倌看守,他告诉我香掌柜徬晚时离开了,也不知何时回来。
我只能请他代为道谢,又留下一锭银子在柜台,让堂倌转交,随后带着青厌离开。
来时是如何出来的,回去就是如何回去。
青厌带我翻过高墙,走回厢房的一段路比出来时更窄更长,推开院门时,我没有牵青她的手,所以门扇一开,院中的丫鬟各个表情惶恐,不知我是何时出的门。
我没有心思应付她们,叫来热水草草洗过后全身瘫软跌进床榻中,还是青厌替我掖起的被角。
几日的时间都被我浑浑噩噩熬过去,偶尔一回神,自己就站在静怡堂外的石阶上,看着那扇紧闭的雕花门,指甲几乎陷入掌心,深地溢出血来。
不记得多少日,总归我是等到了,我等到了师娘从外面回来,却等不到见她一面。
一连几天,我着了魔似的一得空便来这里等候,有清晨露水未干时,有暮色四合繁星点缀后,可那扇阻拦我的大门再也不为我敞开。
这一回,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见我了。
我想去寻她会被她挡在门外,谁都可以进去,唯我不行;我在去往静怡堂的路上偶然遇见她,她会偏过头加快步伐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就算是某一天柳夫人请来我和她共处一堂之中,她也垂着眼睫,仿佛听不到我的声音一般,冷漠得不看我一眼。
我找不到机会和她多说一个字,找不到时间能和她稍微独处一刻钟。
我意识到她在躲我,可我却毫无办法。
就在我一筹莫展,绝望到想要强行找上她时,丫鬟慌慌张张地从外跑来,告诉我一个与我无关的事情:柳夫人的儿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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