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冷得我无力发颤。
雷声轰鸣，落下的雨仿佛要将整个崔府淹没，滴滴冲刷这府邸地下掩埋的血迹。
师娘脸色惨白如纸，丝雨吹进伞下，缕缕发丝黏在她的脸上，衬得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魂魄的鬼魅。
我们就这样在雨中对峙着，不知过去多久，师娘低叹了一声，缓缓摇头，像是在否认又像是无比挣扎，眼中情绪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冷静。
“看来，你是不打算听我的话。”
她的声音轻如鹅毛，落在我耳中却沉重如山，后面的话语更是低得几乎要被雨盖去。
“……如此，我是万万留不得你了。”
她留下一个我看不明白的眼神，说完转过身，纸伞在雨中划出一道弧线，甩出一片雨滴落地。
她背影直挺，脚步走得极快极稳，仿佛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头，径直消失在雨幕深处。
我站在原地，半边衣裳被雨水冷透，寒意一直蔓延，渗入骨髓。耳边只剩哗啦啦的雨声，以及她留给我最后一句冰凉，一遍遍回荡脑海。
下一刻，一只手带我退出雨幕，随即一片温暖盖上肩膀，挡下袭来的寒凉。
我僵硬回过头，不知何时青厌化为人形，拿来一件外衣盖在我身上，默默低头看我。
方才的事她一定都看见了，从头到尾，最不冷静的只有我一人。
是我把师娘逼走了。
师娘走后，我才是更像被抽去了魂的人，整天蜷缩在厢房中，即使冲动地想要外出也会被雨推回。
雨声昼夜不息，似在嘲笑我那日的冲动。
我时刻思考着师娘的话，回想她留给我的眼神，那里面分明藏有某种隐衷，可我读不懂一丝一毫。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连她一定要留在崔府的缘由都猜不透彻，更为大胆、更为猖狂的猜测我怎么也联想不到师娘身上，这念头像一根毒辣的刺，每每想起就扎得我生疼。
某个深夜，暴雨癫狂，阵阵雨声砸在瓦片上，有种要将房屋压塌的势头，我躲在青厌怀里，躲在被褥当中，恍惚听见窗外凄厉的大雨，和根根枝条感同身受地战栗不止。
这一夜雨像是最后的宣泄，次日醒来，满室竟然是一片诡异的安宁，阳光透过窗户，照映得地上一片水渍光亮，这才惊觉雨停。
我有气无力地从床上爬起，草草洗漱时，看见铜盆水面倒映的憔悴，算一算时日，这一场雨连下了五天有余。
今日院中静得出奇，往日这个时候丫鬟就该来传早膳了，我坐在桌前等待良久，直到日头斜照也不见有人进来。
正觉古怪时，门外响起脚步，每一声都踏得极重，门扇被人往内一推，只见木莲毫不客气地闯入屋内，素来温婉的眼睛此时冷若冰霜，声音硬得不带一点和善。
“鄢姑娘，柳夫人已经醒了，要见你。”
木莲的神色让我后背发凉，明显察觉到不对，又不知自己做了何事引得她如此严肃。
我张嘴想问，却被她一个眼神止住，只得跟在她身后。
青厌同样一言不发跟在我身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安，她牵过我陪我走完这一段空荡的路，手心的微凉安抚过我紧绷的神经上。
木莲领我到门前，停下脚步抬手轻扣，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虚弱的“进”，木莲回头看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带有辛灾乐祸。
走进屋内，药味浓得呛人，即便有熏香也压不住腐朽的气息，我跟着木莲绕过屏风，不似往常一样去到太师椅上，而是直直来到柳夫人床榻跟前。
偶然一抬头，霎时瞪大双目。
师娘就立在柳夫人塌前，一袭素白，明知我来却不看我一眼。
她盯着床榻上的人，柳夫人半靠在锦绣里，脸色比最薄的纱布还要惨白，手指枯瘦，正捻着一串佛珠口中默念，听见我来也不抬眼，直到木莲唤了一声才勉勉强强斜过眼。
那目光轻飘飘落在我身上，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我喉头发紧，一路想来也不知晓自己做错了何事。青厌说过不会有人发现我们离开的，那还会是什么呢……
头顶传来柳夫人虚弱的声音：“我早知你不是忠心留在府中，想来也早有离开的心思，今日就成全了你。”
她没有给我一点准备的时间，直接道：“木莲，带人去收拾好东西，送人出府。”
木莲恭顺答应：“是。”
随即就带上几个丫鬟离开，显然是要去到我所暂住的厢房中去。
我直挺挺跪在地上，只觉浑身的血冰凉刺骨。
倘若以前，我必定要在她话音刚落时就连忙答应下来，不停道谢，然后带着青厌马不停蹄离开崔府，可如今我看着师娘的冷漠，怎么也说不出感谢的话。
“夫人明鉴，”屋内死机，我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小女并未有想要离开的心思，还请夫人……”
“住口！”
柳夫人忽然暴喝一声，胸口剧烈起伏，连连疾咳几声，嘴角渗出猩红。
“你真当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肖大夫早早就算过，亏得有她提醒我才知收了你这么个祸害。自打你进来，府中连连出事！先是我儿，再是连我都病重，甚至老爷都——”
她声音哽咽，几乎泣泪。
我下意识望向师娘，她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床榻边，仿若一座冷血的木雕，静得听不到呼吸。
“夫人，我……”
我着急就要解释，柳夫人却听都不听，抓起佛珠便扔向我扔，檀木原本朝着我来，青厌一挥手将它打偏了方向，稳稳砸在我脚边。
“滚！念在你的医术还得肖大夫青睐，别让我不留情面把你赶出去！”她歇斯底里地大声怒吼，“再多留一刻，我就让你连封州都留不下去！”
身边伺候的丫鬟立即上前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站在两侧的婆子也向我逼近，我又仓皇看向师娘——
自打一进屋，我的眼神无数次投向她，她终于舍得看我一眼，居高临下的视线投来，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冰冷，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从头到尾无动于衷。
这一刻，我明白她说的“留不得”是什么意思了。
她迫不及待要我离开，劝话不成，居然是想到用这种方式逼迫我走人。
我是被柳夫人找来的，也只能由柳夫人送走，“肖大夫”在崔府留了几年，深得信任，我不过是个才来一月的丫头，听谁信谁一目了然。
我仍跪在地砖上，膝盖早已失去知觉，还沉浸在难以置信中无力自拔。
柳夫人根本不给我考虑的时间，朝旁边一使颜色，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立刻上前，准备一左一右架起我，青厌又一挥手，两位婆子忽然转了路，回到了方才站立的位置。
青厌慢慢扶起我，抱着我的腰没让我再落到地上。
柳夫人偏过头，一边擦着嘴边的血一边道：“木莲，送客。”
木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边，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她面上恭敬，说出的话充满奚落：“鄢姑娘，请吧。”
她做了个手势，半催半赶地“请”我离开。
我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留不下来了，想再看师娘一眼又咬住舌尖忍下，直到走到崔府大门前都没有回头。
那种决绝的眼神，我再也不想见了。
朱漆的大门越来越近，门前护院看见我们立马警惕起腰板，木莲将包裹一把丢进我怀里，笑道：“鄢姑娘好走，恕我不远送了。”
她一福身，干脆转身回去。
门轴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投在脚下的影子慢慢拉长、变淡。
“砰！”一声，大门关闭发出震响，我彻底被隔绝开来，门后的一切我都看不见了。
这一幕，我在来到崔府时畅想过，就算是被赶出去，我也不想被迫留在这么个地方。
现在一想，如今这种下场我更不愿见到。
可由不得我后悔。
……
护院并不准许我久留，厉声呵斥令我赶紧离开。
我只能带着青厌去往街角，躲在暗处看了崔府大门，好久才真正离开。
如今我的去处只有客栈了，但丫鬟收拾的包裹里根本就没有银锭，怕是早被拿去私吞了，再回香掌柜那里，我们二人怕是住不了多久就得身无分文。
可也只能去那里了。
我越走越慢，青厌也跟着我一并放慢脚步。
来了封州以后，唯有她还跟我一起遭受这么多苦难，但到头来我什么也没有得到，暗暗承诺于她的好也难以实现。
“青厌……”
我轻轻唤她一声，很快得她回应。
“嗯。”
我看着她的平静，又把话吞下。
原本我是想问，如果我没有能力再和她留在封州，她会不会怪罪我。
转念一想，不管她说的是“会”还是“不会”，我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
若我听师娘的话早早离开，是不是就不会有这般落魄的下场；若我没有去到寺庙、没有多管闲事凑到柳夫人身边，是不是就不会知道师娘的下落，也不用为自己难过；若我默许了青厌变出的银子，是不是就不会和她争吵，不会听香掌柜的话去祈求参拜……
更早更早，若我不曾放任自己的野心，不曾答应青厌离开的话，这封州内的一切我都不会触碰分毫。
后悔的事情一个个在我面前铺展开，一个个都得不到解决的办法。
阳光刺眼，怀中包裹重得我几乎抱不住，青厌没有追问我未说完的话，安安静静跟着我，仿佛是看出我想问什么，那双眼睛无声地回应我“不会”。
我鼻尖一酸，不自觉地涌出了泪，分不清是为她、为师娘、还是为我自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