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青厌的住处从崔府转到了客栈,厢房内的布置要比上房大得多,贵得多,却无法给我安心。
可即便回到了熟悉的软塌,我的心思仍然留在崔府、留在师娘身上。
香掌柜知晓我们回来,她忙得分身乏术,便叫人送来些糕点表示欢迎,我住不了多久的事她还不知,我也没想好要如何向她说明。
被赶出崔府后,我又跑去崔府前守了几日,盼着再见师娘一面,可惜没盼到任何一个身影从府中出入,失望多了便放弃了。
虽然自己是后悔过没有收下青厌变出的银子,但那只是追悔莫及时的一时失态,真要我拿□□去骗人我仍是做不出来。
没住几日,我又来到封州大大小小的街巷里,忙于寻找能收我做活儿的地方,辗转十日结果却和原先一样。
入崔府之前我身上的钱就不剩多少,几日饭菜下去,口袋中的铜板铺在手中一瞧就能数清数目,而没钱的结果无外乎只有一种了。
六月六这天正是盛夏,是太阳晒得最猛的时候。
明晃晃的日光底下,街坊们将压在箱底的衣裳被褥尽数抖落开,竹竿上挂满绸缎,矮墙和石阶上铺满书页,偶尔有人有兴致驻足停看,商量着拿钱买下。
我带青厌上街,口袋里仅剩的铜钱随着步伐叮当作响,这大概是我和她能在封州过的最后一个节日,索性就随意些了。
“青厌,你想要买什么?”
我看向一旁摊位上的糖人,又看向围聚一群人等候的烧饼摊,可无论指向哪里也得不到她一个首肯,总是看过几眼后就拉着我继续朝前走。
我们逛了一路,最后停在一个书摊前,不止桌子上,连脚下都铺满了各种样式的书籍,一页页在风中翻动,像一群振翅不飞的鸟雀供人欣赏。
青厌难得在这儿停留许久,目光在书摊最显眼的那套画册上流连徘徊,自从她厌了那本结局凄婉的话本后,我就常给她带这种画有各种奇异鸟兽的册子,入崔府后她很少能看见了。
我仔细看过那书册边微微泛黄的纸页,摸出钱袋子问道:“老板,这本……”
还没问完,衣袖突然被拽,我转过头,只见青厌慢慢摇了摇头,不由分说拉着我离开摊位。
走远一段,我盯着她的背影,大概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青厌。”我在一处巷口拉停她,问:“你是担心钱的问题么?”
这几天里我从未和她说过这事,但她一定能看出我的窘迫,有时她提出想要出门,我便会拿些钱给她带着,出去时是多少钱回来还是多少钱。
青厌四处张望一圈,什么话都没说带着我拐进一旁窄巷中。
巷路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两方相撞时还得侧着身子擦过,渐渐的,叫卖和吆喝的声音被抛在身后,她走得缓慢,我向她解释:“难得街上热闹,你想要什么只管拿便是,用不着替我省下。大不了……”
我的话语慢慢弱下。
钱花完了,我们也不是没有退路,该回哪儿去回哪去便是。
令我不甘的是,来了一趟封州碰上师娘,我却无法劝她回山,如今更是连见面都难。
师娘还能遇上,被师娘带走的人我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过,我曾向府内的丫鬟问过肖大夫入府时身边是否带有旁人,得到的回答不是“不知”就是“没有”,至今我也不知师兄是何下落。
不过既然师娘留在封州,想必师兄也不会离得太远,像原先一样寄养在别处也是有可能的,但就算是有这种可能,凭我一人也难以在这偌大的地方找到另一个人。
没钱,寸步难行。
绕来绕去,终究是绕不出“钱”这个字眼,亏我还能对青厌说出这般大的空话话来,睁眼说瞎话也不算太难。
巷子越走越深,两侧灰墙高耸,透不过光亮,阴影将我们完全吞没,我眯着眼睛看向前路,只能看见有个佝偻的人影正朝着我们挪来,浑身漆黑。
我不自觉压低了声音,小心拉了拉她的衣袖:“青厌,这地方我没来过,要不我们回客栈吧?”
青厌这时停下脚步,我心头莫名一紧,刚想不管不顾带着她回去,就见方才离得远远的人已经来到面前。
这人原还带着顶斗笠,帽檐压低遮住整张脸,只露出一截下巴来,我刚要避让,他突然朝我一抬手,不止从哪里掏出一物朝我一掷,然后立马转身跑走!
那东西重重砸进我怀里,低头一看,是个油布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木盒,我一头雾水看向那人时,黑影已经消失在巷子拐角,只剩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远。
“等、等等——”
我赶紧追了两步,又茫然停下,巷子里静得可怕,不说人,连只老鼠的动静也无。
我看向怀中木盒,不知道是该打开还是赶紧丢下,眼看是追不上那人了,我抱着盒子回到青厌身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忽的,一张纸条从油布的缝隙中露出,轻轻飘落到脚边,我疑惑捡起,在看见上面写有的字符后登时一愣。
上头既不是恐吓的话语也不是莫名的请托,只有两个端正隽秀的小字——长雪。
我死死盯着那两字,眼前晕出模糊。
这字迹,即使我离开她几年也能在看见的一瞬想起出自谁手,这分明就是师娘的字,我绝不会认错!
随即,我猛地抬头望向巷子尽头,可那儿空荡荡的,连脚步也没有了。
若是方才追上去,或许还能问到师娘的情况!
我懊恼地几乎要咬碎牙齿。
青厌走过来轻轻碰上我的手,我回过神看着手中木盒,盒子的份量很重,我似乎能预料到里面装的是什么物品。
解开油布,掀开盒盖的瞬间,一个泛着银泽的东西从边缘掉出,重重砸落在地,磕出清脆。
盒子里的东西和掉落脚边的物品一样,银锭装满,有些边角磨得发亮,底部的官印被人刻意刮花,隐约能看出几个小字,却不会叫人看出具体。
我差点握不住这份量,这一盒银子比当初柳夫人赏给我的还要多,足够我和青厌在封州无忧过上多年。
师娘她……怎么会藏有如此多的银子,又为什么要把这银子给我……
忽然,脑海里滑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师娘怎么会知道我的困境、为什么会让人来给我送木盒、为什么能知道我在哪儿——我的目光一刹那从盒子转到青厌脸上。
她正低头看向我脚边的那枚银锭,抬手催动法力拾起,拿在手心看了一圈后稳稳放到盒子中,既无惊讶也无疑惑,只是淡淡看着我。
她的瞳孔中映着我扭曲的面容,半句解释也没有。
我才明白这些天她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出去,我只当她是回到客栈所以又想起了曾经的不快,所以很少拦她,现在一回想,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是她去到崔府又见师娘,是她透露了我因为贫穷整日忧愁的困境,是她执意要带我走进这道我从未来过的窄巷。
我一把关上木盒,攥紧手中油布,抖着声音一一问她,她一一点头。
我喉头发紧,手心烫得能黏下一片皮肤。
我捧着木盒,一脸的难以置信,刚想向她问过师娘,青厌却牵起我的手,熟门熟路地带我走出窄巷。
拐过几道弯,我才发觉这是回到客栈的路,这条陌生的巷子,恐怕她早已来过。
心下一横,硬生生将她拽停下来,坚持问出疑惑:“青厌,我师娘如今怎么样?她还留在崔府吗?还是在给柳夫人看病吗?她——”
我还有好多好多的问题,但在见到她缓缓沉下的脸色时不由噤声。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明显的不悦。
“她很好。”
她开口,短短三个字似是咬牙切齿发出的。
她的脸色令我我心头一颤,明知不该再继续问下去惹她不快,偏偏控制不住自己担忧,“那,她……她还是不肯走吗?”
我小心又紧张地看着她,盼望她能说出和刚才一样能令我安心些的话语,但她没有回答,只别过脸,眼中深暗得分不出颜色。
“长雪。”她的声音很轻。
“你说过的,会和我离开。你想留在崔府中,我答应了;你并没有查到什么,她也依然赶你出府……所以,你不该再提她。”
我怔怔站在原地,不理解她话中的逻辑,却能听出她的失望。
这或许算我失信了,但我只是想问清楚师娘的情况,她是我身边唯一了解的人了,却连一点打听的机会都不施舍给我。
“青厌……”我唤她一声。
她不理会,毫无征兆地松开了握着我的手。
我掌心一空,心也跟着猛地一沉,慌忙伸手朝她捉去。
“不、我不会再提了!青厌,是我不好,是我不对!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我……我不问了,你别走……”
时间仿佛凝固,我盯着她将要离去的背影,呼吸都滞下了,只知道不能放手,万一松手,她就要消失在我眼前。
远处传来小贩和孩童的喧闹,传来似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纱,任何声音都无法靠近,无法挽回她的决意。
好在她没有丢下我,缓缓抬手擦去我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指尖冰凉。
一声轻微的叹息缭绕耳畔,良久,她重新牵上我,这次十指紧扣,力道大得我险些痛呼出声。
我她拉着我往前走去,脚步不疾不徐,我却只能踉跄跟随,眼眶里的泪模糊视线,我看不清脚下,便由着她去。
一直到我们回了客栈,青厌一路无话,我同样一个字也不敢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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