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掌柜今日得闲，刚巧在我和青厌走进客栈时从后厨里出来，见了我本是一笑，转瞬嘴角压下一丝弧度。
我看出她是在看我的眼角，一路泪吹干了，大概眼眶还红着，这样走过一路实在难看。
我想到手里的木盒，轻唤一声青厌。
她偏过头来看我一眼，似乎明白我要做什么，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松开我的手独自上楼去。
我听到楼上传来关门的声音，犹豫片刻走到柜台前。
香掌柜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徐徐挥着手中的扇子，挡在眼下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许是把我们当个乐子看罢。
我将油布搁在柜台上，打开盒盖拿出几锭银子出来，道：“香掌柜，我们还是再续住一段时间，劳烦您了。”
她的眉头在盒子打开的那一瞬微微皱起，很快又舒展开来，放下扇子轻笑道：“小客人愿意住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麻烦。”
她高声朝后头唤一声，堂倌回应着跑出，看见几枚银锭连连咋舌，知道我要续住后麻利拿出账本开始记账。
我默默算着这些钱够我们吃住多久，再之后在封州的打算，香掌柜轻挥扇子，看向账簿又看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怎么出去一趟，回来还冷成这样，是外头东西不好看还是哪个说错了话不好听？要不要我给你想想法子？”
她仍旧是一副玩笑的口吻，却真被她猜中了一道。
“不用了，多谢香掌柜，我们……没什么事。”我淡淡回应。
香掌柜笑而不语，一双眼睛上下打量我许久，不多时堂倌记好了账，问还有什么吩咐。
我朝楼上看了看，道：“再备些茶水和肉菜来，还是和原先一样的就好。”
“诶！”堂倌笑着应下，转身回到后厨。
香掌柜似乎留得无趣，待堂倌走后也跟着要离开，我赶紧开口拦下她：“香掌柜，我有一事相求。”
闻言，她慢悠悠地转回身子，饶有兴致地问：“哦？小客人还想打听什么？这次不如就少收你一点儿银子。”
我只当没听到后面一句，我想请托她的事情必定要耗不少钱财，再省也无用，或许还要浪费我的时间。
我将木盒重新打开，往她面前推去，低声道：“我知道香掌柜在这封州一定颇有人脉，我虽然来此地许久，却没有什么路子，只能想到您，还想请您帮忙寻个人。”
香掌柜眼睛微眯，眼角藏着精明的光，声音黏腻，“小客人怎么知道我就有路子了？再说，你怎知我一定会帮？”
“香掌柜自己曾说看钱不看人，我自然不会说要看我的面子，就请您看在着盒银子的面儿上帮个忙，可好？”
我又把木盒朝她推了推，一枚银锭顺着盒沿滚落到台面上，咕噜翻滚一圈堪堪停在她手旁。
不管是在封州还是在这客栈里，都是钱说话管用些。
末了，香掌柜伸来扇子将盒盖一压，笑得真诚：“嗯，不知小客人想找谁？姓名年纪、身高样貌、是和您身边那位一样的女子呢还是……”
我认真答道：“是我师——”想到曾经她说过的辛秘，忽然又转了话，“我也不知他究竟什么姓氏，单名一个‘佑’字，比我年长几岁。样貌普通的男子，大约还有些痴傻。”
我想了想，还是没把师兄可能与宋家有关联的事情说出来，在这封州，“宋”就像个会吃人的姓氏一样，任谁提到都要引来旁人注目，我不想被师娘发现我在寻找师兄的下落，更不想给自己引来麻烦灾祸。
香掌柜听后没有第一时间答应，扇子轻摇，假装为难：“不知姓？这封州可大得很，你这要求不好找呐。”
我了然一笑：“是得劳烦香掌柜了，这钱您看用得上多少，只管拿去便是。”
香掌柜就等着我这句话，下一刻眼神往木盒上撇，伸手打开盒盖，挑挑拣拣地一颗一颗朝外拿出，不一会儿银锭就铺满了账本。
我自知求人办事一定耗去不少钱，就算是全部投出也无碍，这钱本就是师娘给我的，拿去用在和师娘有关的事上自然值得。
香掌柜的手一直没停，我默默看着，面色纹丝不动，但只空了半盒她就收了手。
我不免讶异，还以为她会干脆整个儿木盒都收走，香掌柜看出我的惊讶，调笑道：“就这么多罢，其余的我也看不上，你拿去自个儿用就是。”
我拿回盒子朝里头一看，香掌柜拿去的全是还带有官印的银锭，剩下留给我的都看不出官印，即使是拿去其它地方买卖也不会被人发现端倪。
香掌柜把账本一抽，哗啦啦的银锭收进抽屉中，团扇一扬，留下一串低笑：“小客人放心，拿钱办事。”
然后转身就进到厨房门后，只留我一人在柜台前。
有了她这句话，我的担忧勉强平息了些，又看向楼上，不禁叹出一口气，有些紧张地扶着栏杆回到房间。
堂倌已经在我们说话间上齐了菜，青厌难得没坐桌边，闻着满屋菜香动依旧不动卧在塌上，像条正在冬眠的蛇一样缩得死紧。
我轻手轻脚来到塌边，蹲下身子默默看她，好像无论我把她养得是好是坏，她的模样从未变过，身上的鳞片总是那么有光泽。
没忍住伸手摸上，她身子一个轻颤，抬起蛇头盯向我，似是无声恼怒。
我自是不想和她继续冷下去，好声好气地道歉，青厌竖着瞳孔盯我许久，什么话也没说，顺着我的手一点点缠上，一声不吭藏进了我的袖子里。
我心知她这是没那么生气的意思了，否则连这点亲近都不会给我。
“青厌，你不吃饭么？”
我朝袖口里问去，里面传来一声听不出语调的回答：“你吃罢。”
等候一会儿，我耐不住饿坐到桌前，多尝了几口她平日爱吃的菜，直到吃完一顿，衣袖里也没有传来任何响动，不由怀疑她是不是睡下了。
了结一桩琐事，我渐渐松懈了些，吃过午饭染上些睡意，再加这几日一直转在封州内少有休息，一沾上床榻很快就入睡了。
睡梦总是混乱的，石阶小路覆着青苔，远远见到山腰的一间屋舍，我又一次梦见了古寒山，梦见师娘还在的药肆，这份怀念即使梦中也无比真切。
山中的回忆一点点翻过，到后来，出现最多的只有青厌一人。
我撞见与她林中相遇的那天，梦见她的身姿在我面前来回闪过。
忽然雾气氤氲，温泉的热气模糊视线，依然是她显现在我面前，带着水珠的湿发、莹白无瑕的肌肤，这一幕旖旎风光比任何时候都要鲜活，似就缠绕在我身上。
或是那一雨夜，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中，与我四目相对，不曾开口却说了千言万语，恍若她的声音就在耳畔。
半梦半醒间，我下意识摸向枕边，一双温热的手牵住我，不是温柔的抚慰，而是压迫。
我感觉到一双手游走在身，从脖颈滑到腰侧，又从腰侧蔓延至下，所过之处掀起一片滚烫，那异样的触碰使我不安，呼声压抑在舌下，未几便令我溃不成军。
我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梦中，若还是梦，就梦得荒诞、露骨了些。
到最后，我挣不开双眼，不知是太过疲累还是有什么盖住了我的视线。
动荡的浪潮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四肢无力抬起，连翻身也难做到，身边有人躺下，皮肤的贴近不容一点缝隙，那交缠的温度也不知是我的还是她的了。
……
即使梦醒，我还是觉得荒谬，看向身侧之人无辜的眼神，说不得更骂不得，自认受了这回煎熬。
缓过酸痛，下床时窗外已是月色满盈，暖风吹进屋内带来燥热，又或是帐幔间的热根本未退。
我叫来饭菜，虽然身上并未有黏腻，但还是叫了一桶热水，洗过后才轻松了些。
这一回青厌倒坐上了椅子，等我来时才动筷。
晚间就没有下午时的胡闹了，一夜睡的算是安稳，隔天，我早早起床，吃过早膳来到楼下大堂，明知不可能那么快就有结果，仍是抱有一丝希望朝柜台看去。
香掌柜今日并不在，这也在我意料之中。
即便有香掌柜答应帮忙，仅凭她一人寻找还是太过勉强，我开始在封州内四处打听，了解到些地方和人，挨个找上请托，无一不是请人找着师兄的下落。
开始几天倒真有些消息，但仔细一查发现都是空穴来风，没有一个是有用的。
时间一长，我能得到的消息就更少了，偶尔在客栈里见到香掌柜，她总要摇着那把金绣的团扇，一边挥舞晃我的眼，一边劝道：“小客人莫急，想在封州找一个人那可不容易，再说——”
她声音拖长，“有没有这个人都不一定呢。”
木盒里的银锭日渐见底，原先还沉甸甸的重量如今晃一晃就能听到轻响，那份量用木盒装都大材小用了。
我将最后几锭银子换成了碎银和铜钱，揣在钱袋和荷包里，一个个铜板被塞进旁人手中，换来的仅是些“似乎见过”、“可能听说”之类的空话。
剩余的钱坠在腰间，路上随我的步子一并叮叮作响，像是笑话我的徒劳。
这一耗便耗到了腊月寒冬，寒冷压得我沉了心，风卷着雪粒往人衣领里钻，这一场风雪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消息，反而裹着另一个风声传遍封州大大小小各个街道，客栈这种热闹的地方更不会少了闲话。
“……听说了没，那崔府里头又死人了！”
“真是作孽，上回死了儿子，这回连夫人也一起走了，下一个就是那没良心的狗官！”
高高低低的话语飘进耳中，雪在这时越下越大，厚得能盖起一具不知身份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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