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夫人的死同样没有任何丧葬仪式,轻飘飘的,和这棉雪一样消失在封州的闲言碎语中。
我本以为若是连柳夫人也死了,那师娘就没有理由留在府中了,可我一连等了多日,甚至在崔府附近不断找人打听,也没听说有和师娘一般模样的人出府,倒是听说这位崔老爷也病下了,而且病得不轻。
我总觉事情古怪,可最令我不安的还是执意要留在崔府不走的师娘,我日日担心她的安危,生怕哪一日再走在街上听到的就是她的死讯了。
但我想不出办法见她,唯一可以带我出入崔府的青厌很是不满我的担忧,甚至连师娘都不准我在她面前提起。
寻找师兄的下落毫无进展,师娘又困在那地方出不来,我深感无能为力。
第二场雪落下,封州迎来新年,客栈和去年一样开始张灯结彩挂起红灯笼、贴上喜庆的对联和窗花,从楼上窗口往外看去,整条街都是一样的热闹颜色,街边的人声要比往日欢快许多。
香掌柜把大堂里的台面又架高了一层,连着几天都有唱曲儿的来,唱的还是和去年一样的曲子,不过说书的内容就比去年丰富了不少。
一年过去,无论封州还是哪里的奇闻异事都会被放到台面上来讲,也不管是真是假,是虚掩还是夸张,说到妙处总引人发声,或是义愤填膺、或是哄堂大笑。
笑得最狠的当要属封州内最惹人嫌厌的崔府。
一年内又死两人,放在别的故事里一定令人惋惜哀怜,放在崔府却变成拍手叫好的好事。
“……要说那枉死之人的怨念呐,非同寻常!崔府的院墙再高也挡不住天道好轮回!如今,正当应了恶人自有恶鬼磨。且看今年的清明,这崔府坟头的青烟该往哪儿飘喽——”
说书人的语调还是不变的一抑一顿,勾人兴致,台下大堂中的客人纷纷叫好,把这故事中的崔府给骂上餐桌,一詈骂一唾沫得散了场。
我没什么胃口,和青厌吃完菜听了没多久就上楼去了,一连多日都不见香掌柜,只有堂倌在大堂中,问过也不知香掌柜去了哪里。
今夜没有宵禁,过了戌时街上更加热闹,嬉笑声从街头传到街尾,我坐在窗边听了许久,三更后才回到床榻上。
高悬的心落不下,次日天还没亮我就醒了,数着身上剩余的银钱,默默盘算还能支撑多长时间。
就算有师娘送的银钱,我也不能光靠这份接济度日,迟早要想其它法子。
用过早膳后,常在廊上伺候的堂倌见我出门,笑着跑来告知香掌柜已经回来,正在楼下等我。
早在请托她寻人后不久我就让堂倌留意着,今日突然有了消息,我赶紧道过谢去到大堂里。
上午大堂客人较少,来回走动的人只有零星几个,香掌柜站在柜台边随手吩咐着,见我下来,挥走了旁人迎面招呼我。
冬日里她穿的并不多,似是只搭了一件厚厚的狐氅,里面还是单薄,即使这样也不见她抖出冷颤,笑着带我去到一侧桌椅,又让人送来些温酒。
自从上次在这里喝酒误事,我就再也不沾客栈里的酒了,只喝桌上茶水,好不容易等她见我,一定是有了关于师兄的消息,我只拿着酒杯暖手,率先开口问道:“香掌柜,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对面不疾不徐地倒酒,像是没听见我的急切一般,反而问向我:“小客人莫慌,我先确定些事儿再告诉你也不迟。”
“你要打听的那人——可真有其人?”
我被她问地疑惑,歪头看她,肯定道:“自然是有的,否则我也不会请您在封州打探。”
香掌柜听后唇角那点笑意倏地淡了,点了点头道:“也是,料想你也不该拿这种玩笑话出来,毕竟可是真金白银都砸进去了。”
我心急如焚,问话也答了还是没听到她说出个所以然,不由往前倾身,袖口不小心带翻了茶杯,烫水洒上手背都顾及不上,只管问道:“香掌柜,您就直说吧!不管他人在哪儿我都会去找的。”
一阵穿堂风刮过,吹得她发间步摇乱晃,人却动也不动,端着一杯温酒不尝,转而搁在桌面发出一声杂音。
“纵是这封州大成仙都,我也该有法子找出一个你说的人来,可这银子都撒出去大半年年了,一点风声也没有砸出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什么意思?”
我微微睁大眼睛退回位置上。
香掌柜捻起盘中一颗杏仁,一字一句道:“要么,你说的这人根本不存在。要么——”
她稍一拖长了话语,语气比我更加肯定,“这人根本就没有来过封州。”
香掌柜的话像一道闷雷劈在我的头顶,我张了张嘴,喉咙却被一口冷气堵得半个字也挤不出,目光钉在桌面上,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起初我也想过你说的这人是不是早已经死了,但这封州内外的坟山和乱葬岗我也翻了个遍,没有一座坟对得上你要找的人。若他真的入过封州,就算是离开了我也能告诉你去处,可惜……”
她后面的话语都化作嗡鸣,我一字未听,直到香掌柜离开我还坐在大堂中。
许久,我脑海中只有两个问题。
假若师兄真的从未回来封州,那师娘究竟为什么要带他离开镇子边?又将他送去了哪里?
冷风变得刺骨,扎在身上疼痛难忍,像师娘离开那时一样,呼吸都是钝痛的,痛得我只能靠在椅背,好久缓合不下。
我本想在找到师兄后劝说师娘随我一同离开,只要师兄在,她总会回来的,可现在,这条路是彻底都走不通了。
我忽然又觉得可笑,原来从一开始我就是在白费力气。
我连劝她回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
迷茫回到屋内,又在茶桌前坐了不知多久,思来想去也想不到答案。
香掌柜的话在思绪中翻滚过一遍又一遍,如一把尖刀来回刮过,刺得头疼。
屋内渐暗,突然,烛火在我面前爆开一个细小的灯花,我才惊觉坐到了傍晚,也才意识到我还有一个希望。
我撑起酸麻的双腿绕到屏风后,青厌不在,塌上只有一条通体青黑的小蛇,她直立起脖子,蛇瞳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外。
我不自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天上阴云翻滚,泛着斑驳青灰,却并不是要落雨,更像要盖下整个封州。
“青厌。”
脚步没有惊扰她回头,我只能哑着声音唤她。
蛇尾轻轻一摆,她偏过头来看我,不知为何,我感觉她已经知晓我要说什么话了。
“青厌,你能帮我……”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遥远的声音打断,“找不到的。”
她静静看着我,没有张口,却能把话说得利落干脆。
我僵在原地,窗缝钻来的冷风将我的血一点点浇冷,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浇灭了。
“……连你也不行吗?”我无力发出气音。
“……”
她没有回答就是最残酷的答案了。
我缓缓蹲下身,影子低了又低,扭曲成一副佝偻的模样。
封州内没有他的下落,他就像被人活生生掐去了痕迹,连一丝可供我寻觅的线索都没有留下。
这天之后,我再没去封州找人打探消息了,连青厌都说找不到,那就是真的找不到吧。
除了下落不明的人,我牵挂的只有师娘了,每当日头西斜,我的脚步总会绕到崔府前的那条长街。
我躲在街角树下,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门环似是很久都无人触碰,铜兽黯淡无光。府中静得出奇,除了零星几个护院,连平日洒扫的下人都看不见,檐角悬挂的灯笼偶尔一晃,似吊着一口气将死的枯瘦。
我明知自己是等不到师娘出现的,但就偏要来这里。
而之后,崔府的氛围就越来越诡异了,每当看得久了就会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安笼罩上我,直到府外再没有人驻守时,蹊跷的感觉被放大到不可忽视。
我站在大门前的石阶上,往日只要有人在府外徘徊久了一定会有护院来驱赶,可今日我在门外站了许久,却连一个脚步也没听见。
我忍不住凑近了些,耳朵快要贴上冰凉的铜门,里面依然静谧,听不见一丝虫鸣,一声鸟啼。
低头一瞧,脚下地面上被人涂了些黑色的斑纹,块块儿蜿蜒至台阶下,不知去向,我看了会儿,犹豫半晌还是拖着步子离开。
这时,一个拎着篮子的老妇从街口拐过,见到我后脸上露出惊愕,几步走来拽着我离崔府更远,压着嗓子道:“小姑娘,莫离这地方太近了,免得沾上晦气,不然可要是倒大霉的!”
我踉跄地跟了她几步,一头雾水,“出了何事?”
她伸出一指朝我身后点了点,嫌弃道:“这儿前几天又闹了人命,里面那个狗官——”
我不禁暗暗讶异,怎么不出一月,这府上又死了人?
自我进入崔府后,一连三个人都惨死,这座府邸到底还要吞多少人命。
可我又想到,崔老爷也死了的话,师娘更不该留在崔府里了,为什么我还是见不到她?
我刚要问府里的事情,就听妇人说道:“里面那个狗官——被一个不知哪来的乡野大夫给砍了头!”
一瞬间,耳畔炸出一声轰鸣,我愣了愣,无意识地问:“什么……大夫?”
老妇人没听到我的喃语,看着崔府大门连连摇头,声音透过混沌扎进我的脑海。
“……那大夫被关起来了,估计是邪门——怕不是个疯的!砍了人非但不逃,反倒拎着个血淋淋的脑袋去衙门前头自首……”
她责怪地拍了拍我的袖口,又叮嘱一声:“你可别靠太近了,免得沾上里头晦气!”
眼前天旋地转,身子骨这时却硬挺得很,硬是撑着我没有到下。
老妇人看我不语就要离开,我忽然清醒得很,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声音零碎:“衙门……不,地牢!地牢在哪?”
妇人眉头紧皱,也像看邪祟一样警惕看我,嘀咕些子骂话,冲我甩出几个字来:“县衙北角,哎——”
她说完从我手里抽出胳膊,连连退后几步,打量我几眼后叹息一声,转身走回出来的街巷,背影慢慢消失,只留我一个跌在土墙边上。
望向那两扇朱漆的铜门,仿佛朱色染成了血,一路从石阶流淌至道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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