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枯叶从我面前掠过,沙沙响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格外刺耳。
我的喘息时轻时重,冷气灌入咽喉带着铁锈的腥骚,眼前只有一座无人看守的宅院,清冷到死寂。
寒风更大,一点点吹动我从墙边站起再次来到石阶,看着脚下那滴滴暗褐色的斑痕。
我才知晓那不是污渍也不是锈迹,而是一处横断的骨肉下滴落的鲜血,在我视线中不断扭曲,扩散,变化着形状和颜色,逐渐黑色褪去,变成刺目的、骇人的红。
师娘……杀人了。
我咬着舌尖,明明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但就是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涌出喉咙的凄惨,铁腥在呼吸间转为更重的味道,顺着舌根淌进腹中。
直到如今,我仍然琢磨不透师娘的想法,若这就是她的目的,她为什么要把自己也一并葬送下去?
一双手握了屠刀,污血就会溅在身上无论如何都抹消不掉了。
眼前忽然一阵昏黑,我跌下石阶,后背撞上墙壁,脑海晃得无力思考。
我垂着头,视线里,斑痕从一角蔓延至模糊远处,一阵极轻的脚步在不远处响起,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我迟钝地抬起头。
青厌不知何时来的,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我。
在她的视线里,我看见自己惨白的脸色,崩溃的、濒临绝望的神情。
她向来是冷漠的,安静的不说话。
我松下牙关,喉咙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眼中除了她什么也看不见,重新站起摇摇欲坠地朝她走去。
我跌靠上她,那点不带温度的怀抱裹着冷风将我越逼越紧,头顶传来她的声音,依旧淡得让人难以听清。
“长雪。”
我想装作无事回应她,可这段时间的打击实在太多了,一个接着一个连续不断,我再是坚强,师娘入狱的消息就如最后一根茅草一样要将我压垮。
我装不出冷静,我慌张至极,“青厌、青厌……”
我攀上她的身子,十指攥紧一段洁白的衣袖,用力的似要抵出骨头来,“青厌,带我去见她,求你,求求你……”我难说出一串完整的话来,不住地哀求着她。
青厌稳稳扶着我,双手托起我的腰和胳膊,沉默得令我心慌。
我不止要去见她,我还要把她带走,无论需要多少钱财,青厌变出的金银是真是假我也根本不在乎了,只要能把人救出来、把人救出来……
喉咙像是吞了无数根针,只一发出声音就疼得厉害,可我不敢停下,我唯一的希望只有她了,我只能求她,像求她救师兄一样求她救我的师娘。
“青厌,求你帮帮我,我得救她。救救我师娘……”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人声,话语更是混乱,任谁也听不出原委,但我知道她明白我的意思,她比谁都懂我的祈求。
“好。”
她终于舍得开口,一声承诺砸在我的哀求中,一瞬间抚平了我所有的慌张。
一抬头,我对视上一双不近人情的眼眸,她藏下的情绪太多太杂,唯有一丝无奈我看得清楚。
她一定是不愿意的吧,不愿我提起师娘,不愿我靠她太近,更不愿我苦苦哀求要救下她。
我不该仗着她的纵容如此胡来,可我更不能舍弃在牢中的人。
她伸手擦过我眼角,温水随着她的指腹流走,“先回去罢。”
擦完我的狼狈,我们半牵半扶着走回街巷,一路上没有人发现我们,我却能听到旁人小声议论崔府的声音。
“……从崔府门前一路拖着血去衙门口,听说那路上的脏东西怎么冲都冲不干净。”
“我是见着了,可真吓人,还好没从咱们这儿走。虽然那狗官死了最好,但这不是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么?”
“你见到那大夫了?前些天我也去了堂上,还听里头衙役说过了,那大夫就是当年被崔狗害死全家的宋老板的亲侄女儿!”
“这、宋家的人?不是早……”
“诶!——”
一人突然打断了话,再之后的声音一低再低,比布料摩挲的声响还要细微。
早在香掌柜和我说明当年宋家那场冤案时我就知道师娘一定与宋家有关联,我仅能粗浅地想过她的目的,却没有预料她会用如此决绝的方式报仇雪恨。
现在听得再多也来不及了,我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崔府中,但我如今只想知道她是否还能活命,衙门会不会看在她自首的份儿上——我摇了摇头,眼角疼得更厉害。
青厌带着我绕过街道,穿过最后一条窄巷,衙门大门矗立眼前,黑檀木的牌匾上赫然写着“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两侧石狮怒目圆瞪,无比威严。
我们没有久留,来到衙门北面的地牢口,入口藏在阴影中,生锈的铁门前守着几位官兵。
我紧跟在青厌身侧,本以为她会推门而入,却不想她直直穿过了铁门,像只无形的鬼魂一般站到了门后的台阶上。
我阖上眼,学着她的样子镇定踏入,身体仿佛穿过一道冰凉,再一睁眼,我和她一同进到了地牢中。
牢内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昏暗浓得不见五指,一丝光亮也看不到,不知何处渗下的水珠砸落,滴答声回荡在地下,一声一声催人命殒。
不时传来铁链拖动的哗啦声,夹杂几声虚弱的神隐和痛呼,脚下似有黏腻,不知是血还是其它。
走出一段,视线慢慢适应了黑暗,周遭恶劣的环境我简直不敢多看,闭眼也挥之不去。
师娘好洁,如今却只能困在这糟糕的地方受苦,想到此,我又泛起了泪,强忍在眼眶中没有落下。
青厌领着我在前路走着,突然停下了脚步,身旁是一道破旧的大门,我小心朝里看去,见到的一幕令我无法呼吸。
牢房的栅栏上挂着一盏油灯,火苗孱弱,一吹即灭,近乎没有的光亮下照出一个单薄的身影。
师娘坐在角落湿漉漉的草堆上,蜷缩着身子露出背上一片伤痕,道道板伤打得血肉模糊,囚衣被血染得分不出本来的颜色,我看向她的侧脸,苍白没有血色,嘴角还凝结着一片擦不干净的血痕。
我再也控制不住,一把丢开青厌的手扑上去,却忘了没有她的跟随,我只能撞在牢门上。
木刺扎进手心浑然不觉,我哑着呼唤:“师娘,师娘!”
浑身血伤的人缓缓抬头,那双眼睛不再透亮,蒙着灰翳,只剩疲惫。
她看向我,好一会儿才认出了我是谁,声音带着惊诧:“……长雪?”
听到她的呼唤,我再忍不住滴下泪,拼命伸手想触碰她,却什么也抓不住。
地面冰凉,寒意顺着膝盖游遍全身,不及我心口的疼痛,“凭、他们凭什么要对你用罚!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我抓着木栏,指尖快要抵进木纹中,双手流下的血远不及师娘的一半。
师娘盯着我看了许久,缓缓立起半身,双腿跪在地面朝我走来,停在我还有一寸就能牵上她地方就再也不动了。
“……长雪。”
她这时居然还能笑出来,勉强牵起嘴角都要拉扯嘴边的伤,可她还是笑着和我说:“我没事。”
她怎么可能会没事呢?
我仍想去触碰她,一句话哭成了好几段:“师娘,你跟我走好不好?我、我们出去,不要留在这里了。我还有钱,我能买来很多的药给你疗伤,我们……我们走吧?”
我在这一边泣不成声,师娘在另一边面色淡淡,说:“长雪,我出不去的。”
“可以的,可以的!”
我连忙反驳了她的话,匆匆回过头去看向青厌,糊涂到不知自己在对谁说,“师娘,你可以出来的,青厌、青厌会把你救出来的!”
可当泪水渗漏下来,视线里,青厌只是静立在一片阴影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既没有点头也没有答应。
我不禁愣住,心底顿时被一片寒凉覆盖。
“出不去的,长雪。”
师娘的声音轻得似这牢房中的寒气,她伸手牵上我的,叹息道:“我不能出去。”
我回过头,眼泪糊了满脸,哭道:“为什么不行!为什么……在崔府时也是,我要带你离开你总说不走,现在也是!我能想办法带你走的,你为什么不走?”
我好不容易抓住了她,使尽全力将她握紧,怕急了她又要离开。
师娘没有拉开我的蛮力,反而问道:“你听说了外面的事吧?”
她看着我,分明说的是自己,语气却像是在谈论别人。
“我留在山里这么多年,都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所以,我必须要回到封州。进入崔府是我一手策划,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可你不该来。无论怎样,这件事都不该和你有关,所以,你必须离开。”
我瞪大了眼睛,依然止不住哭声:“不能告诉我吗?师娘是什么身份我都不在乎,你想做什么我都能帮你,杀人也没什么!但是、你不能……”
我的声音荡在地牢中,无人回应。
不管师娘是如何进到崔府,不管她有何目的我都愿意相助、隐瞒,即便她离我远去,即便她不肯回山,所有她于我而言狠心的一切我都可以原谅,不再计较!
但她偏要一意孤行,偏要把所有的罪揽在自己身上,如今又不肯接受我的好,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我。
“没有什么不能的了。”师娘双手握住我,掌心转来微弱的暖意。
“长雪,我这双手沾上的性命早就不止崔府的人了,可他们呢?他们害的是我全族上下所有人的命,我的母亲、父亲,霜儿的双亲、她的孩子……”
师娘像是陷入回忆,口中喃喃着十几年前还存活于世的人的姓名,无数人的性命尽数死在崔府手中,如今能记得他们的仅有师娘一人了。
“长雪,我知道你在封州内四处打听的事情。”
忽然,她一句话将我拉回神,我颤抖着看她:“师娘,我、我只是……”
更多的解释也解释不清我的目的不纯。
不等我理出说辞,师娘先低下了头,她的面色被灰蒙掩盖,使我看不清表情,同样也听不清她的情绪。
“不用再找了。找不到的。”
她说了和青厌一模一样的话来。
一刹那,我仿佛听懂了她说的什么意思,却不敢相信。
我紧紧攥着她,仍在企图一丝微不可见的希望,有气无力地问道:“师娘,师兄在哪?”
师娘低着头不肯抬起,好像已经告诉了我他的去处,地牢深处传来衙役的呵斥,声音害得油灯熄灭了,又暗一层的牢房中穿来低吟似的的回答:“死了。”
师娘迟缓抬起脖子发出清脆的“咔咔”声,那仍是一张寡淡的笑颜,唇齿轻启吐出的字眼却令我寒颤。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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