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内本就极静，这一声声“死了”回荡开来，像是地下黄泉发出的鬼泣，阴森得惹人寒毛竖起，后背渗汗。
一时间，铁链发出的碰撞、牢内不绝于耳的哀嚎、水珠砸落石砖的响声都消失干净，弥漫在地牢的腐臭味在她的话语下低劣得足以忽视。
师娘眼神黯淡，仿佛支撑她活下去的生机都随着这一声吐露消散殆尽了。
她避开我探究的目光，发丝垂落，散乱一片盖住了脸色。
“为什么……怎么死的？”
我自知问得残忍，但这种时候，我不知该怎么委婉了。
师娘的肩膀微微一颤，低笑一声，嗓音轻如梦呓：“早该死了。”
她看向水坑中自己狼狈的模样，“早在没来封州前就死了。我把他葬在山里，自己一个人来了这儿，想办法乔装混进城里，找来庙里的僧人和道士做了场戏，进到崔府后以‘肖大夫’的身份给他们下毒。”
听到最后两字，我心中一惊。
师娘这话像是说了不止一遍，大概在衙门时坦白罪行也用的这一套说辞，所以才如此流畅，一点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
“……柳夫人的儿子，只是拿些名贵药材一直吊命，金银花与断肠草一换，悄无声息地死掉很容易。”
她慢慢说起自己的计划，嘴角挂着诡异的浅笑，莫名的，眼前的人让我感觉到一丝陌生，像一具只被仇恨驱使着喘息的行尸走肉。
“柳夫人的安神汤你也看过了，我加了许多附子，本来一直这样吃下去也不会怎样，不过是身子更虚些罢了。即使是被你发现了异样，她也只是对我有了些戒心，没有要我改动药方，只会让丫鬟和她一起服用。”
“不过……”她话语一转，“我不止在她的汤药里下了手脚，更多的是在餐食上，丫鬟可吃不上桌子上的菜，一点半夏混着汤药入肚，能挺过一月也算她身子硬朗。”
我还以为柳夫人是无条件信任师娘的，没想到会因为我的出现而对这位留在府中几年的“肖大夫”起疑心，可惜她的这点猜疑最后也没挽回自己的命。
“至于那崔老爷……”师娘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锐利。
还在崔府时，我并没有见过这位崔老爷本人，只从香掌柜和其余客人口中听说就能知道，他定是害得师娘全族上下入狱枉死的罪魁祸首。
师娘对他的恨只会比柳夫人等人更多，所以连他的死都不是毒杀，而是直接断了首，血淋淋一路淌过封州最长的街道，一路来到了曾经判决宋家的衙门前。
师娘鼻下轻哼一声，继续道。
“柳夫人死后，他也怀疑过我，但又因为封州内的流言蜚语所以没有声张，连妻儿的死都办得偷偷摸摸。”
“我花了些时间接近他，他即使重病也很少用我开的药，于是，我就把药粉加在了香炉里，等他浑身麻痹后，从厨房拿来一把钝刀，照着他的枕头砍了十几次才……”
我想象着一副血溅满屋的画面，师娘的声音越来越远，几乎听不见，留存在我眼前的只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尸首。
“师娘……”
我抖着声音唤她，她打断了我。
“长雪，你知道吗？”
她语调忽然变得温和起来，仿佛刚才所说的凶狠手法并不出自她手。
“如果你没有发现宋家的事，我大概还能再等些时日动手，也能放任你留在崔府当个什么也不知情的人再将你送走。但你不该知道的事情知道太多，也知道的太早。”
师娘缓缓转过头，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像是在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这一天，我已经等了不知道多久。这一场局，或许早在我带着那个孩子一起逃出封州的那天就开始了。”
她一只手用力覆上我的手背，一字一句吐出：“这一切，从头到尾不该有你出现。而这些事……都与你无关。”
每说一句，她就要掰开我的一根手指，我慌了神，根本不敢松开她，奈何她比我更用力，力道不容抗拒，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将我与她剥离。
“长雪，回去吧。”她绝情地丢下我的手，拖着自己往后退去。
我看向手心中的血，有她的也有自己的，疼得太狠，已经没有力气第二次牵起她，只能随着眼泪一起垂落。
“师娘……”
我哽咽着唤她，胸腔中蓄满的哀怨全部倾泻出口，“师娘……我们一起走好吗？我有办法、青厌一定有办法带你离开的！我们还能回山里，没有人能罚你，没有人能找到你的……师娘……”
“长雪……”我的哭泣只能换来她的叹息。
哪怕是在药肆，她教导我的医术我几天都不能理解时，她也不会如此无奈的叹息，我的哀求的的确确是令她为难了，但我没办法真的丢下她。
我哭得看不清眼前，看不清她藏在黑暗中的身影，哭到脱了力，额头抵在木栏间，泪染在木头上晕出一片深色。
片刻，师娘发出一声长叹，大概是不忍见我这般哭态，她带着镣铐又一次艰难地朝我挪过来，双手穿过木栏的缝隙，轻轻抚上我的后颈。
这份怀抱，我好久都没有再体会到了，而这泪水也许久没在她面前流淌得这样汹涌。
即使是刚来药肆时被师兄欺凌我也没有在她面前这样哭过，到了封州，她总能逼得我无措，逼我哭得撕心裂肺。
在她身边，我从来都要强，但我的坚强在这份久违的怀抱中消散到无隐无踪，我头一回任性肆意，像个丢了珍惜之物的孩童一般泣到嘶哑。
我努力将自己挤进木栏的缝隙中，不顾木刺刮破肩膀也想靠近她，师娘也将我抱得更紧，一手抚上我的后脑，隔着栅栏把我拢住。
但我们只能被隔绝，连一个真正紧密的拥抱也无法做到。
“长雪，回去吧。”
她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缓慢而沉重。“我……出不去的。”
我摇头。
不是出不去。
是不想出去啊。
她何必还要对我撒谎，那双眼睛里透露出的死意足以令我绝望。我恨她对我隐晦得太浅，懊恼自己将她的决心读得太过明白。
我不知何时散乱了发，自己的模样也和她一样狼狈，师娘收回手，利落地斩断最后一丝温存，她从容跪在木栏边，略一抬首，目光投向我身后，而后轻轻点头，闭眼不再看我。
“……师娘？”
我伸手想再抱她，却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没了她的双臂，似乎再没有力气支撑我跪下去，我不由自主地倒下，后背陷入一片冰冷的怀抱中。
青厌拦下我的身子，不由分说将我带离，我试图挣扎，可丝毫反应也做不出，想呼喊，哭了太久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我被抱了起来，看着师娘离我越来越远，无能为力。
她跪得直挺，一头斑白鬓发犹如枯草，破烂不堪的衣服挂在她身上，空落落、孤伶伶的。
青厌脚步很稳，不带停歇地抱着我穿过甬道，直直朝着地牢口去，我虚脱地靠在她身上，只能气音呼唤她：“青厌……”
她非但没有停下，然而脚步更快，将我抱得更紧，冷冷地回我一声低吟：“嗯。”
再多的话不是我不说，而是她一概不听。
我乏力得彻底，脸埋进她的颈窝。浮出地面，外面本来晴朗的日光转瞬变成了夜色，月光被一片衣襟遮住。
黑暗中，我恍惚看见师娘离别的眼神，可我明白这一路以来她都没有再看我一眼。
意识回笼，我最先感觉到的还是一片怀抱，艰难睁开眼，客栈熟悉的账顶飘在眼前，青厌一路抱着我回来这里，仍然维持着姿势没有放手。
身上伤口已经被她治好，我缓了缓，双腿下意识就要往床下探，脚尖触上地面，还没走出一步膝盖便是一软往前栽去。
我清楚自己还想回到地牢中去，身体却力不从心，青厌及时扶住了我，又将我抱回床榻。
我明白自己无法对她有怨恨，但也无法看着她还能说出软语，我偏过头不去看她，视线落在窗棂，外面的月色忽明忽暗，刺眼昏花。
房间里只剩安静，我能感觉到有一双视线始终锁在我脸上，像烙铁一样灼热。
最终，我闭上眼睛，任由漆黑将我吞没，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也好，更诡秘的、更崩溃的、更难舍的……全都随意了罢。
再醒，天光大亮。
我发现自己躺在床榻，身上被褥盖得严严实实，被角也掖得仔细，枕边却空无一人。
我在房里转了一圈也没有见到青厌。
正想着她去了何处，房门忽地被人推开，一看正是她。
青厌并没有提及去了哪里，而是来到我跟前，牵过我往我手中塞了一个细物。
我拿起，看到是常戴在发间的发簪，不由疑惑。
“昨日丢在路上了。”她平静地解释。
想到昨日，沉重的心情依旧难以缓解，我摩挲着木簪，一端在指腹上留下粗糙的触感，似被人用力磨成尖锐，扎得手疼。
喉头又溢出一声哽咽。
“青厌，我想出去走走。”
我不想留在房间，这地方只能让我想起那个困着师娘的牢笼，一样看不见天，逼仄得令人窒息。
她倏地抬头，眼中滑过一丝犹豫，末了还是颔首答应，随我一同出了客栈。
冬日寒风刺骨，我走得极慢，青厌亦步亦趋跟在我身侧，无论我去哪里她都寸步不离——但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只一有想法便要朝衙门的方向去，但去了只徒增悲伤。
即便没有青厌，即便她不会帮我救出师娘，我也会想尽办法拼尽全力地带她离开。但她不愿意，她根本没有出狱的心。
那我全部的努力都将是白费。
绕过几条街巷，路过茶肆，我又走了没几步就累得驻足，扶着土墙平复喘息。
几个挑担的人凑在不远处低语，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可有听说？昨儿夜里衙门地牢死了个女囚，还是自戕的。”
我猛地僵直了身子。
另一人接话，“我晓得，似乎就是拎着那狗官的头从崔府走到衙门自首的一个大夫。我听说啊，那大夫其实就是宋家唯一还活着的人儿，叫……叫、叫什么来着？”
“……哦！对！”
“宋玉箫。”
这个名字像一匕利刃毫不留情捅进我的心口。
我死死攥着胸前的衣襟，指甲似能透过布料刺进皮肉之中，直到那群碎语的人离开了我也没有动作。
青厌在一旁守着我，随后拨过我的身子压在她怀中，我松手又抓向她，像抓着一块浮萍无济于事。
她扶着我，可我的身体还是在往下坠落。
膝盖重重磕上地面，砸不出疼痛和眼泪，又或是昨日在师娘面前就已耗干了泪泉，眼眶灼烧也挤不出一点湿润。
一滴迟来的泪终于涌出，砸在青厌胸前的白衫上，一片一片渐渐扩大。
原来我还能流出泪的，原来伤心过后还有更伤心的余地。
昨日一别是永别，今生再无相见日。
“青厌……”我蜷缩在她怀里，嚎啕不出声音。
“嗯。”
“我，我想回去……我不要留在这里了，我想……回去。”
青厌问道：“回去哪里？”
我的住处、我真正的归宿只有一个地方。
“我要……我要回……”
古寒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