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走了,我留在封州的每一刻都像在接受凌迟,身体肌肤受着千刀万剐,一刻不停地流淌出血。
青厌抱着我穿过长街,沿途的所有喧闹都传不进我耳中。
回到客栈,好不容易挤出的泪也流干了,眼眶红肿,嗓子疼得连一个微弱的喘息都像是吞进了无数根针。
她抱着我坐在床榻上,我蜷进她怀里,用她的手臂、腿边的被褥和我够触及的一切裹住自己。
这怀中的感觉不是我想要的,却是我此刻唯一能占据的、最为无法舍弃的。
一天下来,我滴水未进,咽下的食物很快就会吐出来,仿佛身体里除了怅惋再也塞不进任何东西。
青厌知道人要吃饭睡觉的,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咽食,控制不住自己闭上眼睛陷入睡梦,她能做的仅仅是拿过水碗,用手指沾上温水敷在我干裂的唇上,扯过软杯裹起我靠在床榻的角落。
我无法睡下,她便陪我一起坐到天亮。
我说着要离开,要回到古寒山,但也明白自己的身体没办法支撑我再走过那样一遍长途跋涉,我强迫自己吞下一粒粒米,油水沾在舌根滑进肚子里一阵翻腾,呕吐的感觉用尽全力才能止下。
之后,我半梦半醒地睡了一场,从晨光熹微睡到了红日三竿,再闭眼也睡不下去了。
我能带走的东西少得可怜,钱袋一拽,衣裳一拉就收拾完了,没有时间留给我不舍。
我带着青厌下楼,来到大堂,只看见堂倌穿梭在桌椅间点头哈腰,柜台却不见香掌柜在,那名叫好喜的堂倌眼尖瞧见了我,放下湿布笑着跑来,问道:“客人要点什么?”
我在大堂张望一圈,细声问:“香掌柜出去了吗?”
堂倌点头,回想片刻解释:“是,掌柜的昨天就出去了,大概今儿个徬晚就能回来。”
我看了看天色,这时启程其实已经有些晚了,再拖到徬晚恐怕连船都搭不上,于是摇了摇头。
“那便算了,你替我捎个话吧,就说多谢她这段时间的帮忙,我们就告辞了,日后有缘……大概还能见面。”
但一定不是在封州。
这个地方,我以后必定不会踏足半步。
堂倌惊讶,随后老老实实把话接下,送我们出了客栈。
走出大门,太阳洒身上并不暖和,我和青厌朝渡口的方向走去,头上戴的还是刚来封州时的斗笠。
和来时一样,我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视,路过一家瓷器铺时,窗里一盏蓝釉细瓶撞进我的视线,我拉着青厌驻足,在店前看一会儿,忽然带着她转身拐进一条岔路。
越往里走,擦肩而过的人就越少,最终我们停在一座荒宅前。
大门早已褪成灰褐色,残留着火烧过的痕迹,檐角处处挂着蛛丝,碧瓦朱檐蒙上一层厚厚的纱灰,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打扫。
早在二十年前,这里一定不输崔府的气势,如今看去只有破败。
抬头看去,被砸烂大半的匾额挂在门上摇摇欲坠,一个金漆的“宋”字只剩半边,无声叫嚣着被掩盖多年的无妄之灾。
我站在门前看了没多久,冷风吹开我的脚步,推着我又走向渡口。
青厌默默陪我走过这一趟,来到渡口,几条小舟停靠在边上,草蓬上还积着层薄雪,我们随意踏上其中一条,说了去向后竹篙一点,小舟便稳稳滑入了江心。
寒冬未过,江面上飘来零碎的浮冰,渐渐越来越厚,越来越大,行过时发出挤压和碰撞的清脆。
封州在视野里越来越小,飞檐模糊变成一道道突起的毛刺,到最后,城墙变得细长,如水墨淡淡,寒雾漫上,将整座城池吞没。
我看着那最初令我震撼欣喜的地方一点点远去直至消失,连那份不曾期许过的相遇也一并抛在身后了。
艄公悠悠唱起小调,嘶哑的嗓音在一望无际的江面上荡开,传去两岸,传回枭啼,凄厉得犹如哭声。
在江面上飘了几天,艄公换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居然又是那位一开始接载我们的人,他没认出我来,一言不发带我们靠上岸,收下钱后又投去江中,隐入江雾。
走上回山的路,我一时还有些恍惚,见到一片挂雪的枯木时莫名有种怀念。
封州可没有这样宽广的密林,只有土石一块接一块高高垒起的冷壁。
我和青厌朝东走,遇上走不通顺的路就再朝北去,一路没有偏离过方向,始终朝向古寒山。
不知是不是天意,这一次我们来到村落还是徬晚,放眼望去的七、八户人家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炊烟已经散去,有些人家已经点起了灯。
我上前敲响一家大门,不多时,里面传来略带不满的脚步声,木门还没拉开就听一个女声喊道:“谁?”
我站在门外没说话,等到门被彻底拉开,女孩见到我们时愣了一愣,伸手指来,似有些不太不确定地说:“你……你们?是……”
我拨开面前一片白纱,点头唤她一声:“阿珍姑娘,许久不见。”
阿珍立马想起我是谁,眨巴眨巴眼,两只手叉在腰上,镇定道:“哦,我记得你们的。怎么?又要来这儿住一晚么?真是麻烦……”
她嘴上说着麻烦,身子却让开了一条路,大门敞开就往屋子里去。
我拦下她:“多谢收留,但我们就不住下了,还要抓紧赶路。这次是路过,是专门来看看姑娘和阿婆的。”
阿珍的背影顿时一僵,良久才转过身子,表情古怪。
“我才没要接待你们!”她缓缓垂下头,声音底哑:“既然看过了,那就快点走罢,我要睡了。”
我撇眼在院中看了一圈,并没有见到那位阿婆的身影,转念一想,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她一副故作不在意的模样,将要说出的安慰蓦地止住。
这姑娘比桂圆看着还要要强,即使孤身一个留在村中也没有离开,恐怕听了我的话还要恼羞成怒。
我从怀中掏出一些碎银,阿珍看出我要做什么,打断道:“你收回去,我不用这些。阿婆的药喝了没多久就走了,所以你给的我也没用多少,剩下的足够,你想拿回去都行。”
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我倒不会真的把钱收回去,想了想答道:“不用,你收着就好。那我们就不叨扰了,望珍重。”
阿珍微微皱了皱眉头,走过来关门,“嗯。”
大门轻轻合上,一道缝隙即将合上前,阿珍在里面多看了我几眼。
“那个……”她似乎有些犹豫,“抱歉,之前骗了你们。”
她有些自暴自弃的呵出一口气,道:“我其实也记不太清了,大概几年前,确实有人来过这村子,有个和隔壁大娘一样的女人来给我阿婆看过病,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要找的人,怕你们图谋不轨所以没有说实话……如果是的话,祝你们找到她吧。”
她说完,不知是不是心虚,随即转开,干脆地落下门闩。
我站在她门前愣了许久。
虽然是迟了些,不过有没有她的指引我都会遇见师娘,好像我们的相遇是注定的,她的死也是注定无法挽回的。
但也谢谢她了。
我转身回到青厌身边,牵起她的手走上一旁山路,不过多久天就全黑了,难以看清脚下,我们辗转在林子里,实在走不动了才拉她躲在一处岩壁下歇脚一会儿,然后不等天亮就起身继续赶路。
越靠近古寒山,我的心绪就越复杂,回到那个曾有师娘的生活过的地方,我仍是难以忘记她的身影。
药肆是师娘还活着时唯一一个能称作是家的地方了,我只想将这个唯一守护下来,至于封州那些雕梁画栋、锦衣玉食,从来都与我无关,我本就是山里的人,从来都是跟在师娘身边被她和山养大的孩子。
赶路几天,我与青厌行至山下,山道蜿蜒,枯木拦路,再翻过一片山背就见到了药肆的屋顶。
黑瓦上积着未化的白雪,檐下灯笼风吹日晒破了几盏,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连接山路的院落中铺了些枯枝碎叶,砖缝生出大块儿的苔藓,院中的老槐树树皮皲裂如皱,枝头冰凌缓慢落下雪水。
山中温度更低,呼出的白雾转眼就要化成薄霜,我推开院门,嘎吱声在一片死寂中刺耳得很,踏过落叶来到屋内,里头的布局还是和我离开时一样,虽然萧条却令我无比熟悉。
刚回来没多久就听到有脚步靠近,转身一看,正是我在临行前拜托看守的猎户。
猎户一见到我,惊异过后问了我许多,才知我这次回来便不会再走了。
他从山下给我带来不少腊肉和野菜,顺嘴一问:“对了,好久都不见鄢大夫,镇上的人还以为你们都走了不回来了。哈哈,留下好啊,留下好——”
是了,师娘离开的事情她没有告诉别人,我同样也没有说漏嘴过,镇子里的人都当她是出山,却不知道她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猎户放下东西后没说几句便离开,没收我要给他的钱。
我看着这座离开几年的屋舍,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身后院中传来“簌簌”声,回头一看,青厌熟稔地拿着扫帚清扫院儿里落叶,似乎住在哪里都影响不到她。
我摸上门框,再抬手指腹沾了一层黑灰,又看向檐下的蛛网,似乎也有了该去忙碌的方向。
药肆并不大,有些地方青厌随手施个法术就整理干净了,黑幕刚落,我做好粥菜草草咽下,即便忙碌过也没有什么食欲,洗漱后就躺到床榻去了。
可能,我和阿珍是一样的,看似并没有在意谁的离去,但自己住在这个盛满回忆的地方,睁眼闭眼就是一人的痕迹,哪怕告诫自己死去之人不会回来,可压抑的思念从来都难割舍去。
最痛的不是撕心裂肺的大哭,是这静谧无声的漫漫长夜,一片漆黑为我浇上止不住的哀愁,我连哭泣的宣泄都发不出。
而这么多天的日夜颠倒,不断奔途,攒在肩头的病终于在松懈下的一个瞬间将我卷席。
咳喘累得直不起腰,喉间一阵腥甜,是积郁成疾还是区区风寒,在这一刻都能要了我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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