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病一连十天都未见好,我没办法清醒地思考自己的病症,胡乱往药罐里塞下药材,只要能应上咳喘的全部一并服下,结果就是痛得更狠,吐得更频。
几日里只有青厌照顾着我,我本以为她只会变些让我吃不下的饭菜来,却从未想过她也是懂药理的。
见我折腾自己折腾得快丢了命,她亲自下场煎来汤药给我,几碗下去病就好了一半。
我又想起她先前往院子里投放的药草,那时只当她是见过我在山里采药才记下的,现在看来她或许也知晓些医术,不知是不是跟随我时偷学来的。
即使浑身难受,有她一直守在我身边也要比独自一人硬撑要好受多了。
大抵还是有些郁气挤压心头,风寒好过我仍然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偶尔搬过椅子坐在窗前看着外头的山景,一坐就忘了时间。
分明每一处落叶、每一处吹风草动我都看在眼里,但回过神来就是什么也不记得,全然望了自己浪费的时间想过什么。
或许冬日的萧条本就不该让人欣赏太多,我不再留在屋内,常常跑去山坡或是更高出的地方朝山下望去,即使是天色晚了我也不用过多担心,青厌总会跟着我。
山下远镇亮起零星灯火,远远望去像被风吹过又烧得更旺的炭火,在渐浓夜色中浮沉明灭,窗纸上不时透过走动的身影,或是一家的女儿准备添些油灯灯下缝 绣,或是忙碌一天了的人儿正在窗前拨珠算账。
镇子和山脚之间,田野浸在夜色中,收割过后的冻土里还留着一大片参差不齐的稻茬。
凉风刮过,吹出沙沙声响,山风又突兀转了方向,吹起我拢在身上的厚棉衣。
“长雪,该回去了。”青厌在我身后提醒。
还没病愈,我自知不能多留,听话牵上她伸来的手一步步朝药肆里去。
在我看来,或许夜是比昼还要长的。
我躲在她怀里,额头抵上她的肩骨,手指紧紧攥着她的衣裳,也只有这种时候才能使我陷入沉睡,抓着她比抓任何东西还要令我安心。
她的心跳比我慢些,隔着一层血肉,我在梦中似乎都能听见回响。
还好有她,幸好有她。
我还不敢舍弃掉这条没有意义的性命全是因为有她。
若这怀抱是口坠入就无法爬起的冷棺,我也甘愿在她怀中长眠。
所有的梦魇都退散了,只留一夜空洞的白梦,醒来她还在。
病愈不久,我已经适应了山中寒冷枯燥的日子,和她一起捱过一天又一天,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荒废的。
某一日,笼罩在山头没日没夜降下冷霜的阴云终于散了,暖阳洒下,将屋檐上的积雪照得透亮,融化的雪水顺着片瓦滴落,声音细如雨落。
抬眼望去,院中老槐树上的冰棱并未完全坠落,居然已有几点嫩绿的新芽冒了出来,似被人挂上的几颗翡翠珠子,叫人看出些枯木逢春的景色来。
我恹恹地窝在青厌怀里,她变了一半蛇尾将我圈住,青鳞从身后环绕到身前,因为有衣裳隔着,所以并不觉得冰凉,反而闷出了些热气。
还在封州时,我给青厌买过不少书册,但带回来的只有寥寥几本,我靠在她身上,手里捧着书和她一起翻看。
炭盆松木作响,炸出点点星火在脚边,懒散的几日基本都是这样度过的。
“咔咔——”
屋外传来树枝折断的脆响,檐下落水声被一阵急促的脚步搅乱了声调,不等我起身,脚步几下跑到门前,猛地推开门板。
冷风卷进屋内,翻得书页作响,来人发梢还带着些冰碴,一见屋内,眼睛瞪得好比铜铃,目光在我和青厌之间来回扫视。
“桂圆?”
我见到闯入的人,下意识呼喊出声,但她像是僵硬了一样根本没听见我的声音,怔怔看着我。
和青厌。
我吓得呼吸一滞。
赶紧低头看去,自己还躺在青厌怀中,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我的身下是一条蛇尾,任谁见了这幅样子不吓个半死都算心大。
我手忙脚乱要从她身上爬起,青厌这时动了动,不是打算放开我,反而将我缠得更紧,拽着我不肯让我起身,我小声唤她,她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冷静看着门前的人。
我慌得不知如何解释了,只听桂圆哑声问道:“长雪姐姐,她是谁?”
我登时停下了挣扎,回头看向她。
她紧绷着下巴,神情紧张,似是十分警惕这个对她而言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我意识到她并没有发现青厌的真身,小心推开缠绕身上的蛇尾朝她走去,一边解释:“她是我在山上结识的好友,你们……这是第一次见,她叫青厌,和、和我一样大。”
我连忙扯了个谎,不知桂圆有没有相信,她的目光落在青厌身上久久不放,眼底的警惕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甚。
我回头看青厌,她已经悄无声息变回了人形,环抱双臂站在桌边,原本冷冷看着闯入的人,见我看来又把视线转到我身上。
这氛围太过奇怪,总感觉有种莫名的尴尬萦绕身边,我扯开话题,“桂圆,你怎么突然上山来了?找我有事吗?”
我慢慢走到桂圆面前,那身子挡在她和青厌之间。
桂圆这才来看我,关上门跑来我身边,“我听山脚的猎户说姐姐回来了,这几天医馆里太忙了我走不开,好容易才抽出时间上山来的。姐姐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跟她……”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朝我身后撇去。
我怕她提起方才那一幕,只能又往她看的方向挪了挪身子,解释道:“我回来的太急,路上积了病,这几天才稍微好些,所以……”
“姐姐病了?我可以去医馆拿些药给你,或者、或者你跟我一起下山——”桂圆急道。
我安抚下她,带她坐到炭盆边上,刚才那股子冷风的确快把我又吹晕了。
“我没事儿了,青厌帮我煎了药,我再休息几天就下山去看你。对了,医馆的人都怎么样?”我看她眼神又要投去青厌身上,忙转了话问道。
“……都挺好,冯大夫教了我很多,我现在已经能自己问诊了。”桂圆说着医馆里的事情,表情像是有些得意。
她确实有学医的天赋,短短几年时间就能独当一面,这么看来当初她到镇上医馆也不失是一个好去处,至少要比这山中好太多。
桂圆说着说着,低头道:“但是,冯大哥这一年病了很多次,身子不太好,总要喝药,本来他也想上山的,被医馆里的人劝下来了。”
仔细回想,当初冯知来山上买药时就一副身子骨不太硬朗的模样,眉眼间略显病色,没想过去几年居然能病得这样严重,连山路也没办法爬上。
桂圆所说的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来看我不假,她和我说了会儿子话,没多久就要离开了,连一个时辰都没留到。
我看了眼一直站在桌边的青厌,想了想还是自己送桂圆出门,临走前,她又朝屋内撇去几眼,关心我几句后不太情愿地下了山。
她刚一消失在山路上,下一刻青厌就跨出了门,站在我身后问道:“她是谁?”
我顺着她的话回答:“是早些年师娘介绍去医馆的孩子。嗯,一年不见貌似又长高了些。”
转而我又有些疑惑,问她:“我和你提过她来着,桂圆,你不记得了吗?”
青厌眼睛转了转,把头搁在我的肩膀上,声音闷闷:“不记得,不想记。”
她腻了一会儿,揽过我将我往屋里带去,“冷。”
显然不是她冷了,是担心我被这风吹得病下,我笑了笑,知晓她这别扭的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戳破,牵着她回到炭火旁。
桂圆走后,她似乎更大胆了,直接变成完整的蛇形圈着我,蛇头枕在我身上,也不看书,就一直这个姿势环起我,到了快徬晚才松开。
晚上睡觉时也是,她没变回人身,稍稍化小了些,藤蔓似的缠在我腰上,无论我怎么翻动她都不吭声,直到第二天了才恢复成平常的模样。
我在药肆中又养几天,等咳嗽完全好了便打算下山,问过青厌她似乎不想离开,但在我走下石阶没几步她又跟了上来,和从前一样变成细细一条缠在我的衣袖里。
这条山路没有太大改变,哪里的青苔湿滑、哪里探出一截枝桠,都和我记忆中分毫不差。
这山,恐怕再过去百年都不会有多大变化。
穿过山脚田野,田中有几个农民在忙着什么,快要走进镇子时,有人远远便认出了我,一声呼喊把路上的人都招呼围来,无外乎问我是打哪回来的、又见了什么事儿。
当然也有问我鄢大夫的事情。
除了后者,其它我都一一回应了,青厌不耐得在我袖中一晃,我话说到一半就咽了下去,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
来到医馆,里面的人和往常一样多,冯大夫今日得空,大概是已经听桂圆说过了我的事,我们只简单问好几句,随后她叫来桂圆自己转身去到后院儿。
今日下山,不止是应了桂圆的约,也顺道看看冯知,他病得如何自然有冯大夫她们照看,我不用操心,不过是想着往日的情分可以来见一见,但桂圆说他病重,我也就不去打扰了。
闲聊时,桂圆看我的模样不似寻常,有意无意总朝我衣袖上看,我以为她是发现了青厌的存在,遮住袖口和她谈去别处。
慢慢的,医馆里的人多了起来,账房来喊桂圆去帮忙,我正打算告辞,忽然一只手拉住我的衣摆,她认真问道:“长雪姐姐,我还能去山上找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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