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背着药篓上山采药、或是带着包裹从镇子来回往返,我从不觉得自己体弱,无论多远多陡在我脚下不过是寻常路途。
可自从封州一趟,这幅身子像是被抽去了力气,高热、红疹、咳喘,都不及心口凝聚的一团化不开的郁气。
青厌教我执剑那天,我才发现自己是如此无力。
碎剑在她手中轻巧如纸,比银剑还要轻的槐木落在我手却连举起都费力,勉强维持不过半刻钟手臂就止不住地发抖,后背冷汗直沁,直到剑尖彻底垂落在脚边,在地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剑痕。
各种步法更是煎熬,无论多简单的步型,不过须臾就开始双腿打颤。
青厌大概也知晓这对我的身体来说负担太大,便放弃了让我练剑,转而领我调息聚气。可这比练剑还要令我绝望。
一调入虚境,二蓄息如丝……万法归一念,百汇入丹田……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但无论我将她的话记到多么倒背如流,身体就像一块朽木,无论如何也凝不起一点所谓的“灵气”。
任她如何引导我,我也不能感觉自己的身体中泛起一丝不平静的涟漪。
我看着青厌挥剑时剑身流转的气,那一刻我无比清楚,我和她之间不止是人和妖的区别。
她是天生地养的灵物,是本就充盈着无数灵气的妖,我不过是一个连吐纳也领悟不了的凡人。
我连剑都难举起来,那些更灵巧的剑气我如何能触碰得到。
但仿佛是有什么在逼迫她一样,她也逼着我。
青厌知道我做不到调息,依然没有放弃教我练剑,我不想让她失望,一次又一次在自己身上强加着无法承受的重量与压力,累到虚脱也会在休息过后继续举剑。
我时常被木剑的锋利割伤,不止手心,肩膀、双腿都会在挥剑时划出细小的伤口。
一日,重剑落下已到徬晚,吃过饭后青厌替我抹去身上细密的划伤,暮色遮不住她的凝重,我预感她是有话要对我说,却没想过开口的话语对我来说多么不能接受。
“明日我会离开一……”她还没说完,我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快要掐进她的皮肉中,她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你要去哪?”
我忙问,怕急了她又要将我抛下。
青厌慢慢拨开我的手,继续给我消着伤痕,淡淡道:“自昨夜后,我感知不到天道的气息了。”
我盯着她的侧脸,好久才明白过来,这些天天道一直都在,只是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而祂一消失,反而比存在时更另青厌不安。
越是平静,越是难以预料凶险。
我刚想提出她随她一起,青厌安慰道:“我不是离开,还在这山中。”
我喉咙发堵,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第二日,她在我醒来之前就早早离开了,她不在,我练剑练得比往常还要勤,木剑在手中依然沉重,但好歹我能坚持更长时间。
青厌没有说过何时回来,我在练剑时就会忍不住地去想她,想她现在在那个山峰?是否遇到了危险?会用什么办法去窥探道天道的行踪?
……
好在她并不是像以前一样一走就是半月半年,总是早晨去,徬晚回,回来时并不会和我说她察觉到了什么。
早出晚归的人成了她,她不在,我没有一日偷懒,虽然依旧领悟不到半点灵气,却渐渐能将木剑挥出些招式来了。
做不到像青厌一般仅凭剑气就能将树枝斩断的本事,能做到如今这一点已足够令我欣喜。
这样的日子一晃三月,青厌也一连走了三月,山中的夏来得悄无声息。
起初只是晨露蒸发,林间蝉鸣一日盖过一日,到后来林雾也变得温热,不似冬日寒凉。
山间的暑气不比山下,却是通透的,直穿过云层投下,照得裸露的岩石都阵阵发烫,偶尔有风拂过,凉爽中带着闷气,热得人挥汗如雨。
三月时间,青厌没有在山间找到天道的气息,于是又回到我身边继续教习我。
山溪潺潺,我握着木剑,一遍遍练着她教导我的几个招式,几乎每日重复不断,直到每一个动作练到手臂酸麻才能停下。
如果连这些都学不会,往后更多我也难以涉足,但其实,我根本没想过往后的招式。
我们一同坐在溪边岩石上,青厌和我说着动作的错误,我才休息不过片刻,听了她的话后再次拿起木剑准备练习。
余光看见她跃下溪石,几步走来,碎剑握在手中,剑尖指向我时,我登时一愣。
“来吧。试试。”
她吝啬话语,我尚未明白她的意思,就见寒光在空中划过一道银弧,直直向我刺来!
寒意一瞬爬上脊背,我本能举剑挡下。
“铮——!!”
木剑和剑鞘相击,居然能发出金铁碰撞的清越之声,虎口被震得发麻,来不及惊讶就迎来了第二剑。
剑鞘快要斩过腰身,我只能仓促变化着招式,勉强竖起木剑挡下这一记横扫,踉跄几步退到溪边,险些就要栽入溪水当中。
“站稳。”
她的身影从我身旁一擦而过,眨眼的瞬间吐出话语,再一回神,她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又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向我刺来。
剑风掠过脖颈,金属贴上皮肉时,我顿觉出一股杀意。
汗水顺着脸颊滑下,即便我全神贯注盯着剑刃依然跟不上她的速度,碎剑每每与槐木相撞,都要震得我手腕发麻,连带连手臂也攀上了酸麻的痛感。
“当心!”
她低喝一声,我这才转回意识,而自己露出破绽的一刹那,她的剑鞘已经将要抵上我的咽喉。
我来不及举剑,只得往后退去,却不想一脚踩上了溪边湿滑的青苔上,“扑通”一声坠入溪水中。
所幸这一段溪水并不深,水流也并不湍急,溪水将我浑身的热气都冲刷走了,只剩凉意紧贴在身。
我颓然跪在水中,刚刚那一倒,我连木剑都握不住,不知丟去了什么地方。
练了三个月有余,我却连她手下十招也抵不过,更不用说她连剑都没拔出来,只是剑鞘我也赢不了。
溪水漫过下半身,冰凉得刺骨。
我从水中抬起胳膊,两手一摊开,空荡荡的掌心中只有几道被剑柄磨出的红痕,另一只手没有握剑,却却留着情急之下攥出的甲痕。
水波晃动,倒映出我的狼狈,更让我看清自己眼中含有着什么,来不及掩饰的惶恐、遗憾、悔恨……还有明晰的差距。
差距沉甸甸坠在我的膝下。
三个月的时间,我磨破了手心,练到浑身乏力酸软,没日没夜默背着心诀,可杯水车薪,我填不满这鸿沟,如何努力也填不满。
溪水不断冲刷着腰腹,激起一片战栗,究竟源于寒意还是心底的不甘,我分不清。
冷意从双腿蔓延上胸口,更冷的是从心底漫上的认知。
我永远也成不了仙。
水面倒映出一抹青白影子,青厌踏过溪石悄无声息地走近,衣袖垂落,朝我伸来一只手。
我没有抬头,只用余光看去,岸上的她衣袂飘飘,整洁素净,连鞋尖也未沾湿半分。
这般云泥之别,我怎么敢牵手。
“长雪。”她的声音比溪水还要冷,“起来。”
她的话呼唤并不令我欣喜,至少在这一刻不能。
一滴水珠从脸颊滑落,许是方才跌倒时溅上的溪水,许是突然爆发的滚烫的泪。
“也行……我没有成仙的命数。”我自说自话,声音轻得随流水逝去。
不是疑惑,有且仅有确信,像一把钝刀硬生生劈开我的自欺欺人。
青厌的手僵硬在半空。
我垂头看着自己,双手被泡得发白,指缝间残留着磨破的血丝,被溪水冲刷带出一片刺痛。
——这分明就是一副凡人之躯。普通,平庸,和这世上所有用两条腿走路的人有何不同?
平缓的溪流冲得我身形摇晃,止不住颤抖,温热一股一股溢出眼眶,渗入嘴角,咸腥化为喉间哽咽:“青厌,我不想练剑了……我……”
盘旋心底的话像一块儿烧红的铁烙,烫得我五脏六腑都一并蜷缩起来。
我明白自己要放弃什么,却也明白自己永远也做不成什么。
“我……”
我将最为直白的话语尽数吐露,祈求获得解脱。
“我,不想成仙。”
我想的事情向来很多,密密麻麻爬遍脑海,却不曾想过以另一个荒诞的身份与她执手,我想的只是凡人骨肉,只是粗茶淡饭,只有最为寻常最为俗气的一日又一日。
我不知道自己与她还有多少日夜可以相伴,但我绝不想往后的时日只能和她以这样的方式继续相处下去。
我只要,以我区区凡人的寿命去陪她左右,以蜉蝣的短暂安度四季,以朝露的转瞬期盼同辉。
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喃语。
“命数……吗?”青厌顿了顿,衣袖慢慢垂落到身侧。
我静静跪坐在她面前,无论她如何斥责我也甘愿承受。
但她并没有再说什么,沉默许久之后抬步踏入溪水,衣摆浸入水中,渐渐湿透,水波荡开,她似乎感觉不到凉意,只是俯身蹲下,伸手将我拢在怀里。
我僵硬一瞬,随即紧抱上她,额头低在她的肩膀上,泪水砸进她的衣衫,混入水流。
我的声音支离破碎,一遍又一遍以不愿成仙的话语刺痛着她,像要将这几月来所有的苦尽数倾吐出口。
她什么也没说,不答应,不点头,辨不出喜怒。
她的身躯还是微凉的,手指抚过我的脊背,始终没有放手,我被她带回岸上,身上湿漉只在她一个挥手间就感觉不到了。
青厌抬手,那被我丢远的木剑从地上浮起,缓缓移到她手中。
以为她要还我,不料下一刻,她五指紧握,锋利的槐木顷刻间在她手下绽裂,碎为齑粉,木屑从指缝簌簌落下,被风一吹,洋洋洒洒散在了空中消失不见。
青厌带我回去药肆中,牵起我的手,盯着掌中伤口看了好久才施法抹去了那些伤痕。
夜幕垂落,我依偎在她怀中,冷不丁问道:“青厌,神仙是什么样子的?”
她身子一愣,显然没有想过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是……”她开口,而后是无尽的沉默。
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她说下去,放弃了回答转而问我:“长雪,你真的不想成仙吗?”
月光在她双眸中流动,我望进她眼底,看见自己渺小的倒影,认真点头:“嗯。”
我朝她靠去,整个人缩在她怀里,呼吸极轻。
我不想成仙。就这样吧。
很好了。
这样就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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