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像是睡去都耗费掉她大半力气。
我将青厌抱在怀中,听着她微弱的呼吸,一整晚难以入眠。
她像是睡了也没睡,看到我还在身边又继续阖眼,面上的苍白稍稍褪去,却仍有一丝残留眉眼间。
我想不到办法为她疗伤,只能时刻守在她左右,青厌说这几日不要外出,就算是她赶着我离开我也不敢走人。
我几乎守在她榻前寸步不离,自己的一日三餐草草了事,有时甚至忘了进食。
她卧病的几日里,山上天气一直不大好,或是说,从她带回一个挂坠给我开始,山里就见不到一日太阳,整座山都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感觉中。
窗外阴风卷着树枝刮擦窗户,黑云低压,仿佛就悬在屋檐上,偶尔劈下的闪电将屋子照得惨白,闷雷震耳欲聋。
连我都能察觉到古怪,青厌应该要比我更警觉才是,但一连几天过去,屋外暴雨没有停歇的迹象,青厌却并不把这天气看在眼里,仿佛不过是一场换季的雨,和寻常的雨雪并无不同。
若是连她也不以为然,我的紧张更是小题大做。
又过几日,青厌的脸色已经和平日无异,她时常站在檐下看雨,碎剑悬在腰间,任由雨水溅湿衣摆。
她望着电闪雷鸣,嘴角竟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在嘲笑这无用的雷声。
我忽然有一种错觉,她并不是对天道的雷有所忌惮,而是早已察觉到它的到来。
连日阴云滚过,偶有电光扑闪却再未降下雷霆,一团昏黑逐渐终于有了消散的迹象,却要走不走,盘踞在远处天际。
乌云诡异地聚起,那形状变化莫测,似一种蔽日遮天的窥视。
青厌大概早就预料到会有这般情形,每当远处云层穿来闷响,她连眼神也不投去,支着胳膊乖顺留在我身旁。
山中鸟却似乎也四习惯了这虚张声势的雷鸣,一声啼鸣都懒得叫出,该栖在哪根枝头还是在哪,位置不曾挪动分毫。
我也跟着不再害怕,甚至在某一刻觉得,就这样与天道遥遥对峙,似乎也没有多么可怕。
但我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将那一晚天道带来的恐惧忘了个一干二净,才会在祂真正出现时毫无防备。
几天阴晴不定,青厌说过不必担忧,我便真的信了她的话,开始盘算等山路不再湿滑了便下山给医馆送几味紧缺的药材。
药棚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我蹲在竹匾前,挨个儿挑拣出因为下雨霉烂了的药草,阳光不时从云层缝隙中透下,投在院子中忽明忽暗,光影斑驳。
我抱着一筐药出来,准备放到矮墙上多晒几日,山风这时转变了方向,头顶又是一声闷响,那团久久不肯散去的阴云正倒腾翻滚,比往日更加躁动。
抬头看向山中,四周没有任何怪异之处,刚要回头时,一道惊雷突然炸响。
我浑身一颤,这声响和平时并不一样,似更为暴烈,近在咫尺。
还不等我回神想叫青厌,眼前骤然闪过一片刺目的白光。
“轰——!!!”
落雷劈下。
一瞬间,我动也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那道电光撕开层层山雾,直直地朝我袭来。
那速度太快了,我无法躲开,仿佛一个眨眼的时间都不到它就落在了我的眼中。
电光在最后降临的一刻偏离了方向,迅疾劈在我脚边几寸远的地方。
刹那间土石飞溅。
分明没有被雷电直接击中,浑身却像滑过一道激烈的电流,血液沸腾激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剧痛,顺着经脉走遍全身每一处角落。
皮肤被灼烧绽开,骨头也被震颤到碎裂。
手中竹匾脱落,我听不见它砸落在地的声响,晒干的药材散落在脚边焦黑上,不一会儿居然生出一缕白烟,顷刻腾起火焰烧成了灰烬。
我坐在泥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几乎扣进土中,十指嵌满泥土与碎石。
雷击处传来焦糊和灰烬的苦涩,熏得我不能呼吸。
银坠紧贴着我发出滚烫,低头看去,镂空银纹中的光亮在雷落下时和电光一样刺目,现下渐渐熄灭,微若萤火。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门被推开,摔出重重震响。
“长雪!”
我听到青厌的声音,但浑身僵硬,不能回头。
雷声余韵还在耳中来回轰鸣,想要回应开口的声音被忘却,脑海只有落雷劈下那一幕的瞬间。
祂可以击中我的,我无比确信。
但祂偏偏要擦着身子落下。这不是失手,不是仁慈,而是一种响彻云霄的警告。
是祂在天上睥睨来的惩戒。
青厌扑来我身边,手臂紧紧抱着我拖离那道焦黑,力道大得我忽视了身上的疼痛,只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清冽的气息裹挟住我,我贴在她胸前,听到她心跳如雷,更止不住发抖,像真的第一次见到天道时一样止不住地战栗。
“……长雪、长雪?”她声音绷紧,尾音带着不可察觉的微颤。
一只手拍着我的脊背,一下一下顺捋,像在安抚受惊的羔羊。
冷汗浸透衣裳,紧贴在身,寒冷和恐惧一并随风吹来,我咬着牙,几乎要将齿根咬碎,摩擦声响传入耳中,像天雷降下时拖带出的细碎声响。
差一点……
就差一点……
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蔓延全身,若那雷再偏一些,此刻的我怕是连恐惧也不知是何滋味,早就化为一捧焦灰,散在这泥泞之中了。
青厌将手臂收紧,下颌低在我的发间,势要将我搓入她骨肉之中。
我顾不上可惜一地的药草,被青厌带回屋内,缩在她怀中时仍然心有余悸。
我不断问责着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又究竟做错过什么,声音埋在她的颈窝,闷得听不出语调,听不见回答。
门窗边刮过一阵怪异的风,我心头一慌,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恨不能面前这一副肉身剖开,躲进她的身体中去。
耳边响起低语:“长雪,无论什么时候,不要把它摘下来。”
青厌的气息拂过耳廓,同样引来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抖,“祂不会,不敢对你……”
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她的话语一点也听不进去了,泪水淹过不知何人的衣裳,抓着她一紧再紧。
她的心跳渐渐平稳下来,我没有力气倚靠上她,没有神智再去害怕了。
这场天罚,不止在警告我一人,谁都逃不开。
……
我知晓了,一道雷是能将人的胆魄给劈碎的。
自那之后,我像只惊弓之鸟,终日蜷缩在房中,被褥紧紧裹在身上,一点光也不敢见。
窗缝中投来的一点风声、檐下滴落的一颗雨珠、杂草擦过墙壁发出的轻响都让我浑身震颤,惊叫出声。
青厌时刻守在我身边,可即使有她在我仍恐惧身边的一切,我的胆颤害了我自己,还害得她新伤盖旧伤。
我也不想的。
我不想被她抱着,我会抓伤她,让她流血不止。
但她不怪我,只会在我一次又一次被吓到时,一次又一次将我拉在怀里,任我的指甲刺破她的皮肤,任我的尖叫闹得她失去安宁。
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
她无数次安抚过我,掌心盖上我的脊背,熟悉的怀抱有时真的能让我忘了所有声响,有时只能让我反抗得更加剧烈。
我在她怀中像一条将要渴死的鱼,拼命挣扎,力竭也不能停下,似要将所有的力气全部发泄在她身上才能瘫软下来,此时已经叫不出声,泪糊了满脸。
我也不想的……我不想分不清她和没有生命的东西。
我看见窗纸上映出一个没有五官的黑影,轮廓模糊,像是叶片的锯齿,可我就是怕,我尖叫着后退,打翻了身边能触碰到的一切,在她赶来时,我抱紧双腿,硬逼着自己缩在一块儿冰冷的墙角中。
她捧起我的脸颊,声声安慰传不进耳中。
我怔怔望着她,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
狰狞、凄惨、不堪……这幅模样连我自己都陌生至极。
我真的不想再继续怕下去了,但我的身体似乎不再是“我”,我的崩溃也感染不了“我”。
我怕极了一切,更怕极了这样的自己。
一个草木皆兵、歇斯底里的疯子。
曾经本就不多的勇气早已被踩在脚下,碾在土里,被雷击散到无影无形。
我不敢踏出门外了,即使那云已经散去,即使屋外的太阳大到能将人烘干,我也不敢。
我想,我是不是就要一直这样疯癫下去了。
可我也不想的,我太怕了,怕的太多了。
……
窗外是树影,窸窣是虫鸣,踩在树枝上、落叶上的是鸟雀——这都是青厌告诉我的,尖锐的耳鸣过后只有她的声音。
我似乎看到过自己留在她身上的血痕,但醒来后她告诉我那只是一个梦。
一个呼吸,一个触碰,我捉着她的手一点点松开,掌心掐出的血痕总能被她抹去。
还有她,我还有她,还好有她。
风过后,如微末雷声的轻响使我慌乱,却没有尖叫了,我会找她,不自觉地要靠近她,稀里糊涂地将我推开的、不敢要的怀抱全部夺回来。
惧怕褪去,显露的是更加隐秘的伤痕,我依然不敢踏出药肆,阳光在我眼前一惊一乍,我只能远观。
偶尔,身边安静至极,似乎能听到更远、更多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喘息声、呼唤声和我的名字,一声一声犹如泣血。
有人唤我,那应该是青厌,可当她不在我身边时,我能听到的凄厉就越来越明显,呼声不曾停歇,也有过停歇,带着诡异的回响荡在山间。
我捂住耳朵,声音又从指缝中传来,似乎令我本能地无法忽视。
直到脚步响起,熟悉的怀抱将我包围,她的出现再次盖过我所有感知。
“青厌……”
我无力地唤她,想寻找那点离我远去的声音。
她伸手覆上我的眼睛,黑暗笼下的刹那,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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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焦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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