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人在唤我，我真的听到。
脚步声越来越近，踩在枯枝落叶上的份量也越来越重，怎么也不像轻盈坠落的鸟雀，是实实在在的有重量的步伐，更像是人。
但这山里不该有人。
青厌不在，药肆里静得可怕，只有如针刺般的声音扎入脑海，那声音穿透门板，声声凄切，我听不出具体的话语，仿佛中间隔着一层纱幔，近又遥远。
我鬼使神差地下了床，踉跄扶着墙壁往外走，推开门，越过桌椅，膝盖磕碰到尖锐也浑然不觉，手指搭上门槛时，只听呼声愈发得急。
“长雪……”有人在唤我。
是谁，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熟悉是因为我知道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陌生是因为我从没听过她如此凄怆的哭诉。
“……桂圆？”我喃喃叫出一个名字，忽然，门外的声音静下一瞬，而后是愈发高声的呼唤。
“长雪姐姐……长雪姐姐！！”
桂圆哭着一声声唤我，像是因为被拦截着而无法靠近。
我颤抖着摸上门，用力将门拉开，屋外刺目的阳光吓得我一个哆嗦，却听到面前的喊声更加清晰，凄厉得几乎变了调。
勉强睁开眼睛看去，青厌背对我站在门前，青白衣衫纹丝不对，似一尊冰冷的石像。
她低头看向扑在地上的女孩儿，二人之间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壁障。
桂圆跪伏在她脚边，双手握拳疯狂捶打着面前无形的隔阂，发丝散乱，脸上全是泪水，衣摆沾满泥土。
她终于见到我，眼神瞬间亮了起来，接着更用力地砸向前方。
“……进去、让我进去！——长雪姐姐！”桂圆拳头上渗出血丝，不知道是敲了多久，“长雪！长雪！”她的哭喊回荡山间，惊起无数飞鸟。
我被眼前一幕吓到不知所措，很快回过神来跌跌撞撞朝她们跑去，被门槛绊倒的疼痛让我清醒几分。这不是窗外的树影，是活生生的人。
我几步跑过去，无力跪在了透明的墙壁前，双手上下左右全部探了一遍也没有找到出路，不禁仰头看向身旁。
“青厌……”
那道身影不为所动。
桂圆透着壁障贴上我的手，掌心血丝密布，她拼命冲我哭喊：“长雪姐姐，山下……山下出事了！镇子里——”
她的话夏然而止。
我看见青厌手指微动，指尖滑过一道青光，而后，桂圆再发不出半点声音，她惊恐地看我身旁的人，摸着自己的喉咙不断流泪。
我心头猛地一跳，立马扑过去抓住青厌的衣袖，“青厌！你别伤她，你放过她吧……把法术收回去，求求你了……收回去！”
这才看到她眼中不含半点温度，神色冷峻，平静的面色下藏着滔天似的怒火。
“青厌！”我抓住她的手腕，触碰到一片冰凉。
她把目光重新投到我身上，盯着我看了许久，终于抬指解了噤声。
桂圆瘫在地上剧烈咳嗽，满眼畏惧地看向青厌。
一层壁障依旧还在，我几乎忘了自己还病着，抬手敲打上，焦急问道：“桂圆，山下怎么了？”
桂圆才恢复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还是努力开口：“山下……瘟疫……”
我像被人敲了一闷棍，顿时停下愣在原地。
“我和冯大夫从远县回来的路上，随行的一个下人不知道怎么发了高热……镇里倒了好多人，医馆的药童全都跑了，账房也卷走银子逃命了！”桂圆恶狠狠地骂着那些逃跑的人，抹了把脸，脸颊划出骇人的血痕。
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山风吹来寒冷，我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一大片。
高热不退、浑身起疹、皮肤溃烂流脓，和我曾经看过书中所提到的疫症一模一样。
桂圆我破不开壁障，往后爬去朝着我“砰砰”磕头，额头砸出血洞来，“长雪姐姐，我们，我和冯大夫都没办法了！只有你、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求求你、求求你……”
医馆的人都跑了，只有冯大夫和桂圆两个人守着，又要照顾病患又要找到医治的办法，她们怎么可能应付得来？
我下意识看向青厌，她没有看我，对面前惨状置若罔闻。
我碰不到桂圆，没法扶她起来，但看到她磕在地上的一片鲜血，喉咙似有话语被催促出来。
我低声道：“……我会去的。”
此话一出，两个人同时向我看来。
桂圆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喜，青厌却一脸寒霜，目光中透露出强烈的怒火。
我避开一旁的视线，镇定地又重复一遍：“我会去的。桂圆，你先回去，先回医馆帮冯大夫，自己当心些。”
桂圆眼中的欣喜立马转为迟疑，大概怕我反悔，急忙开口：“可是！——”
我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眼神转去一边。
桂圆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思，怯怯看向我身边的人，知道这时多说多错，惹怒了青厌才是真的再没有机会。
“走。”我开口无声劝她。
桂圆眼眶含泪，犹豫片刻点点头，艰难撑着身子爬起，一步三回头地朝来时的路走去。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那层将我们隔绝的屏障才消失。
弥漫在空气中的寒意几乎要将我的呼吸也剥夺过去，青厌的声音比碎剑滑过的锋芒还要冷，“你不能去。”
我抬头，对上她的眼睛，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早已让我忘了为什么恐惧。
“我必须得去。”
我摇摇晃晃站起身，准备走去屋内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清楚这是什么，却没有心思和她纠缠，冷声道：“青厌，放开。”
她根本不听，衣袍无风自飘，整个人像是被怒火灼烧着。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她一步一步朝我走来，“你一副肉身去到山下，难道就没想过有什么后果吗？你还能活着回来吗？”
她慢慢来到我身后，声音像冰棱刺入我耳中。
我咬紧牙关试图挣扎出来，却无法活动一根手指。假若我已能成仙，这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就被我掐灭了。
现在不是我后悔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坚持下去能不能成仙，更不知道镇上会有闹瘟疫的这一天，以后的未知太多太多，总不能都靠成仙去一一逃避。
“让我去。”我的声音愈发坚定。
碎剑发出铮鸣，连周身的空气都因为她爆发出的灵力激荡至微微扭曲。
我看不到她的神情，却胆敢梗着脖子说道：“我得去，非去不可！就算你要砍断我的双腿把我困在这山里我也——”
“闭嘴！”
她一声怒喝打断了我，下一刻闪身来到面前，一只手掐起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快要将我捏碎。
倘若以往，不用她呵斥我就该吓得口都不能张开，只能抱紧自己瑟缩在床榻间了，但此时我却忘了害怕。
迎上她的目光，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定，却在看到她眼底血丝的一刹刺痛心脏。
金色的蛇瞳此刻显露，竖瞳如针细，向来平静的脸上破出一道愤怒的裂纹，这才发现她眼角竟然泛着微红。
禁锢在下一瞬突然消失。
我怔怔看向她。
“……随你。”
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她缓缓松手朝一旁走去几步，背对着我合上剑鞘，全程不看我一眼。
“咔”的一声清脆过后，山中一片死寂。
我只犹豫了一会儿，揉搓掉下巴的疼痛，走进屋内开始一点点收拾。
我也不清楚下山之后要留多久，只随意带了些衣裳，更多的还是可能要用到的药材和医书，分列打包这点时间里，青厌一次也没有进来屋内，甚至我都感觉不到属于她的视线。
收拾妥当后，站在石阶上停顿片刻，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回头看她，不想在我踏上石阶几步后，身后传来脚步声跟随。
一看，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后。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下了山，我想和她说些安慰的话，张口又被她周身散发的寒意堵了回去，好像那道屏障不知何时又横在了我们之间。
……
转过最后一个弯路时，镇子的轮廓已然可见，我拿出早早备好的布巾捂住口鼻，依然掩不住空气中腐朽的气息，草药混着尸首焚烧过后的焦糊丝丝缕缕往鼻腔钻来。
继续往前走，从前有说有笑的镇子变得死气沉沉，似被瘟疫侵袭得失了生机，一路走过，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时能听到些压抑的咳声，又被竭力咽回。
门楣前艾草高悬，有些已经枯黄折断，有些被风吹得簌簌掉落。
才到医馆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哀嚎，进去一看，堂内草席铺到无处落脚，连后院也满是病患。
有妇人抱着孩子蜷缩在角落、一家人横七竖八躺成一堆，无论性别年龄，有力气的还能哭嚎，没有力气的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身上是完好的，红疹遍布，有些已经破溃，大片大片黏在皮肤上触目惊心。
我从没见过这般场面，来到后院更是骇人。
几十个枯瘦的人躺在地上，草席被脓血浸成斑驳黑褐，有人用枯枝抓着身体，每刮擦一次就要带下一块溃烂的皮肉，自己却浑然不觉，一下又一下地继续抓烂，不分疼痛或是瘙痒。
“救救我……”
“……水，水……”
有人向我伸出一条胳膊，手背一片血肉烂得将要掉在地上。
墙角，一片草席下露出一截发青的小腿，是个已经咽了气的孩童，腿上爬起了尸斑。
桂圆听到声音从走廊转来，同我一样拿厚厚的布巾包着脸，连手臂和脚踝也裹得死紧，她见了我险些又要哭出来，耸了耸鼻子把泪吞下，带我进到一个狭窄的房间中。
一进门，屋内小得一眼收全。
冯大夫正埋在桌前，桌面上堆满了书册和药草，听到关门声也没有抬头，面上又是认真又是疲惫，仿佛几夜都不曾休息过。
我问道：“这里只有你们吗？冯知呢？”
桂圆说：“冯大哥已经被送出去了，万一他被染上……”怕是连几天都撑不到就得丢了命。
我来不及叹息一声，走到桌边轻轻拨开堆成山的书册，将从山上带来的包裹解开，挑出几本放在冯大夫面前，道：
“冯大夫！这些是师娘留在药肆的医书，有些记载过类似的瘟疫和疾病；还有这一本，师娘曾经碰到一样被感染的人，这些是她亲手记下的几种症状和草药、还有……”
我将一本又一本书册拿出来，凡是有用的全部摊开递到她面前。
冯大夫看我一眼，随即将视线转到医书上，指腹在书页中一遍遍滑过，不时停顿，然后一本接着一本看过。
我又打开一个包裹，将从医馆买来的药材和山中采到的药草全部交给桂圆，交代她煎好喂人服下。
桂圆连连点头，有些不放心地看我两眼，我明白她是在担心冯大夫，便告诉她自己会留在这里照看。
桂圆抱着药出门，我来到书桌前，拿起师娘珍藏的医册翻看起来，但这些只记了较为浅显的病症，少有提到疗愈和根治的方法。
我也不知自己带来的册子有没有根治瘟疫的办法，只能盼冯大夫能凭多年经验找出一条生路来。
苦涩的味道慢慢从窗缝渗来，我留在屋内看了将近三个时辰的书册，竟一点有用的文字也没找到。
再看向冯大夫，她的疲惫比我刚见到时更重。
我不忍道：“冯大夫，您要不要去休息一会儿，我来守着这里。”
她不知听没听到我的话，脸埋在书中抬也不抬，只有眼珠在转动，直勾勾看着一段小字，良久才回我，声音沙哑如六旬老人。
“没有……没有时间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