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瘟疫蔓延至整个镇子不过七、八天时间,自我来后,短短几天就要了十余人的性命,若没有办法制止,死在医馆的人、死在其它人家家中的人只会更多。
医馆内的草席不断轮换,苦涩药味也昼夜不断。
一连多天我都住在医馆中,夜里哀嚎捂不住地扎入耳中,有的孩子整夜哭喊着“娘”,天还没亮便咽了声息;靠手做活儿的绣娘临死前都紧紧护着自己的手,不住哀求着放过她的性命。
到了清晨,总能发现几具新的、已经僵硬的躯体。
有时我一整天都留在厢房中,跟着冯大夫不停翻阅书册,桌上医书堆积成山,油灯熏疼双眼仍不敢停歇。
有时我也跟着桂圆一起一锅锅煎着汤药,从白天醒来后一直照看病人到晚上也没有一丝休息的时间。
刚来时见到的尸首和几天里接连死去的人都被我拖到远郊石林中处理掉,我本以为青厌是不希望我掺和这事儿的,但她也在跟我一起出力。
我们站在堆成小山的尸体前,她指尖一弹,幽蓝的火焰就吞没了所有尸首,火舌舔舐过每一寸溃烂的皮肉,“滋滋”声响随着腾起的黑烟散在风中,不用多时就能见残留一地的骨灰。
盖入泥土的人每一天都有,往后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不停有人将家中感染的亲属送来医馆,死去的人被满疹脓溃的人取代。
仿佛烧不尽、死不完,一日比一日更令人绝望。
不知多少日,我已经习惯了弥漫在周身的腐尸气息,能在一堆烂肉的尸首前面不改色地吐个昏天黑地。
颓丧地回到医馆,桂圆抱着一个布团朝我跑来。
那是我第一天来时被抱在妇人怀中的孩子,连脓肿也来不及就死在了层层包裹的红疹中。
桂圆照顾这孩子很久了,这一死,那块儿本该是襁褓的棉布竟成了裹尸的摇篮,她崩溃得近乎自己也要死在这没有希望的尸地上。
“哐当——!”
突然,厢房的门被撞开。
冯大夫举着一张泛黄的纸冲了出来,她胳膊发颤,脸色惨白得和角落中又一具尸体一样吓人,眼底却泛着灼热的亮光。
她朝我和桂圆的方向跑来,几步摔在廊住上,扶着栏杆喊道:“有办法——有办法了!”
我跌跌撞撞跑去,生怕碰坏了她手里的纸,捉着她的手腕看起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最后一页纸上盖着一个褪色的印记,上面正是师娘的手迹。
桂圆也走了过来,“哇”得一声嚎啕大哭,比来山上找我时哭得还要狠。
她一手抱着裹尸的棉布,一手扶起冯大夫,哭得狼狈,声音回荡到医馆的每一个角落。不再是走投无路,是喜极而泣的希望。
冯大夫将师娘曾记录的草药和医馆珍藏的几本医术勾连起来,赘满无数批注才整理出这样一张药方。
桂圆试探着按照方子煎了一碗药,喂一位刚被送来尚能吞咽的女人用下,一整天我都守在她旁边不曾离开,直到第二天,她身上本该蔓延至脖颈的红疹生生停在了锁骨之下,甚至隐约有消退的迹象。
我赶紧将她的症状告诉两人,当天,医馆里所有的药罐都被翻了出来,我和桂圆带着药穿梭在草席之间给每一个人灌下。
但我带来的药并不多,加上医馆中储存的也不够维持多天,更别提还有镇里别家的病人。
思来想去,留冯大夫和桂圆在医馆照看,自己和青厌去到山中采药。
这么多天里,青厌并不现身在她们视线里,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只跟随在我身侧,采药亦随我一起。
偶尔,早晨醒来时,鞋边会莫名其妙多了一捆草药,正是药方里需要的那些,不过草药中间就再没有和从前一样红嫩的果子了。
有了源源不断的药,我们就不用像没头苍蝇一样手足无措,日复一日熬着药喂人服下。
只是高热或是红肿轻些的人不用多久就能活动自如,剩余一些脓肿溃烂的病人只能尽力挽救,但仍有不少死在了救治的路上。
医馆内的草席一张张空了出来,镇上的人也陆陆续续痊愈,炊烟稠密起来,田间又有了劳作的身影。
渐渐的,焚烧尸骨的焦糊味被艾草取代。
我收拾起后院的几张草席,忽然眼前一阵眩晕,好不容易勉强住身子站稳。
桂圆在我身边问道:“长雪姐姐,你脸色好差,是不是……”我摆手说了一句无碍,强撑着继续收拾。
从昨日起就这样了。
一觉醒来额头烫得很,大概是几日没有好好阖眼,太过乏累了些。别的我不敢想。
当天夜里,我不敢和冯大夫她们睡在一起,于是抱着被褥准备去到隔壁厢房中,但走到半路就腿软倒在了廊上,浑身发冷,又像滚进了炭盆当中,冷汗一阵阵冒出。
昏沉中,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又听到沉重的脚步声,一片冰凉的手掌贴在额头,我想呐喊让这人不要靠我太近,却忍不住将自己往那片冰凉中送去。
喉咙干涩灼烧,恍惚间有人撬开了我的牙关,灌入苦得令我发呕的药汁。
我可能真的吐了出来,也可能吞着药睡下了。
高热醒来,我发现并不在走廊上而是躺在床榻间,呆愣好久才看见守在身旁的人。
青厌坐在一片细碎的光亮中,脸色是看不清楚的冷。
就算我真的病下了,她也还在呢。
“是疫病吗?”我问她。
她淡淡开口:“你觉得呢?”
应该不是的吧。
是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不会后悔自己下山。
如果我没有带来师娘曾经的手迹,这场疫病或许没有解决的办法,又或许要在死上无数人之后才能找到一条活路来。
我不后悔,我这样对青厌说。
她只是冷冷看着我,一句责骂、一句劝说也没有,盯着我一直到我再次睡下。
……
爆竹声从医馆一直响到山脚的田野,瘟疫彻底退去,镇上比过年还要热闹。
医馆的门槛快被踏破——这是桂圆的话。乌泱泱的人把医馆堵得水泄不通,有的送腊肉有的送鸡蛋,纷纷前来感谢。
有些人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我送来的半张药方,竟举着长生牌位非要见我,被冯大夫厉声赶了回去。
直到病愈,我也不知自己患上的究竟是不是瘟疫,虽然是不用再喝那苦药,身子却像被抽空了力气,又弱成了刚从封州回到骨寒山时的无力。
青厌一天也不愿留在此处,更不想整日听那些非要见我的人在医馆外嚷嚷,喝完最后一副药后就要带我回去山中。
走之前倒是准许我和冯大夫还有桂圆道了个别。
回到药肆,我又卧床许多天才恢复力气,而这段时间,镇子里的热闹也散去了。
山风带来隐约唢呐声,我和青厌并肩坐在一处开阔山腰,脚下是蜿蜒山路,再远处就是田野和镇子。
喜庆的红绸还未撤下,许多人家门前就挂起了丧幡。
“咚咚”的沉闷敲打在鼓面上,送葬的队伍一列接着一列缓缓穿过街道,几人抬着黑漆的棺椁走得并不艰难,里面大约只装着几件旧衣,该装的躯体早已被瘟疫磨灭成了灰烬,散布在满是骨灰的石林中。
唢呐声忽高忽低,我数着山下的白灯笼,听着声声哭喊,想着这样一场灾祸会不会也是所谓的“天道”,也是所谓的“命数”。
如果真有这么一场本该存在的劫难,那我更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师娘还在,她一定也会赞许我的。
虽然师娘学医大概是为了回到封州报仇血狠,但她还在药肆时仍是救治过不少人,我看着那一个个被送远的棺材,心底怀有不多的惋惜。
师娘走后,我不敢去地牢中看她,回来山中也不曾为她办过一场真正的送行,但是……只是一点怀念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青厌。”
我忽然开口,远处送葬的队伍消失在视野尽头,“我想给师娘立一块碑位。”
青厌沉默地一顿,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这样就是不反对的意思了。
她应该还是在生气,这么久以来除了一句“你觉得呢”就再没给过我一句算得上回答的话语,如此,我倒希望她能稍微驳我两句,不过到最后师娘的碑我还是会立的。
就在……明年罢。
疫病散去,送葬的队伍也散了,安宁的日子此时叫人格外珍惜。
捱过一场秋雨后,古寒山的冬天来得静静悄悄,只要不是雨雪,桂圆总会抽出时间到山上来看我,和我说些山下的事情。
依然有人每天给医馆送去些谢礼,冯大夫和桂圆一一推拒了;医馆又招了不少人手来,有些还是从更远处的村落中招来的;医馆中许多事冯大夫交给了桂圆去打理,她也算得上半个东家了……
瘟疫后,我没有把师娘的医书和手迹要回来,它们留在医馆比荒废在我身边更有用处。
冯大夫将那些书册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医术也有了突破,将冯知接回来后开出不少新药方,服用过后他的病症轻了许多。
我想过之后再下山的话可以去探望一下,但没想过曾经病重的人居然主动来了山上。
新年前,山中又下了一场大雪,自从回来后我和青厌便没下过山,整日守在这方寸之地,冬天了更像两只陷入冬眠的幼兽。
这几月来,我不晓得她到底有没有生我的气,她虽然不再冷脸待我,同样也算不上多么热络,不过她本就不该太活跃了些,我习惯了。
我缩在她怀里给她取暖,偷偷抬眼瞧去,对上她的目光时又埋进她颈窝中,面前炭火炸开,暖意烘得人昏昏欲睡。
正要阖眼,忽听见门外积雪被踩实的声响,不久停在不远处不再靠近。
我看向青厌,她似乎并不意外有人来,便猜想是桂圆来了,可山上的天气并不算好。
我从她怀里起身前去开门,木门“嘎吱”一声,卷进些细碎的雪粒。
门外半立着一个瘦高的人形,身上裘衣落了一层雪,正弯腰撑着上半身连连喘息,喉咙间发出的声响像个“嗬嗬”冒气的破风箱。
我看这人眼熟,却想不是谁,直到抬起头了才认出。
冯知比上次一见清瘦许多,厚重的棉衣裹在身上并不显得臃肿,面色红得似血,不知因为山路还是本就生着病,但要比先前那副病秧子模样要好得多。
他见了我仍止不住喘息,拱手作揖,浅笑道:“鄢姑娘,许久不见,今日叨扰了。”
我略微惊讶,向他问好,看向他身后又问:“桂圆呢?”
冯知一愣,结巴道:“她、她……哈,来之前我们又打了个赌,她输了,所以就由我山上来了。”
我听出他似乎有事相求,于是让开了些准备迎他到屋里说,省得自己也跟着受冻。
但他没动。
“鄢姑娘,我来是想请你下山的。”他语速极快,像是怕被打断拒绝,“几月前镇子里瘟疫多亏有你帮忙,家母也是因为鄢大夫留下的医书才找到为我治病的法子,上次大伙儿都没见着你,所以打算在除夕时办一场答谢宴,就在医馆中。”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个红色的信塞给我。
我接过请帖打开一看,那歪歪扭扭的字正是桂圆手笔。
自己确实很久没有下山了,不知道如今镇子里如何,而让一个带病的人前来送贴邀请,我也想不到拒绝的话。
我又看向青厌,她倚在门边,目光从冯知移到我脸上,淡淡挪开,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我突然想到,青厌还从来没有参加过一场人间的宴席——或许以前有,可我没见到那就不算数——她不喜太过喧闹的场景,这或许是她一第次以“客人”的身份下山呢?
我合上请贴,笑道:“多谢,我们会去的。”
他在听到某个字眼时表情一凝,很快又长舒一口气,“有二位赏光,是镇上的福气,那么……就恭候二位了。”
冯知说完,半点不停留地走下山路,那背影远远望去宛如丢了拐杖的老人家,难为他亲自跑一趟只是来送个帖子。
我目送他走远,凑到青厌身边把那帖子打开给她看,指了指上面“青厌”两个小字,笑看她的反应。
她随意撇了一眼,以沉默回我。
那我就明白了,她是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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