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宴席可热闹了。”我靠在青厌怀中，拨弄着她的衣袖介绍道：“有舞狮、奏乐、有酒有戏……可比这山里的冷风快活。”
我知道她不喜热闹，虽然山下镇子的宴席比不上封州的，却都是真心实意的欢喜。
封州那样华贵奢靡的氛围远比镇里的大上百倍，但镇中的宴席却别有一番人间烟火的气息，我希望她能陪我过一场。
青厌听我念了许久，一句回应也无，冷不防低头，在我嘴边贴来一个微凉的吻，吻过后又是一副随意的姿态。
我明白她是愿意的，只是不说罢了，在她怀中转了个身子，双臂揽上她，闷在衣襟中嘀咕：“你和我去的话，就不能躲着不见人了。要不……我给你添两件衣裳来？还是去买些首饰……”
她无动于衷。
其实，她哪儿会在意什么钗簪花钿，凡人趋之若鹜的翠羽明珠、金玉锦绣在她看来都不重要，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她那副被装点过后的模样，想她沾上了烟火的气息、暴露在灯火阑珊之下的璀璨。
离下山还有些时候，几天里我和青厌留在山中没有出门，我一直缠在她身边，不是提些山下的热闹就是拿些朴素的簪子为她打扮。
她从来依顺我，但在真的下山的那天还是那副朴素又不近凡尘的模样。
山脚之下的小路上，来往的人比平时多了许多，青厌这副样子依旧引人注意，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对一路投来的视线装没看见，纵是这样的日子都也不肯将腰间的碎剑取下。
越走人更多了，有人认得我凑来我身边，在得知青厌随我一起在医馆帮忙过后对她也恭敬起来，不过与她有关的问话基本都是我在回答。
转过一道拐角，远远就看见桂圆在路口来回踱步，左右张望。
她今日穿了件桃红的袄子，发间一根红带随着步子上下起伏，像只不安分的小山雀，一见到人，她脸上的焦急一瞬消散，翘着嘴角朝我们跑来。
“长雪姐姐！我——”她猛地刹住了脚步，犹豫片刻规规矩矩和我身旁的人行了个礼。
上次她被青厌的法术拦在药肆外，甚至被施法噤了声，一定早就知晓了其妖怪的身份，有所畏惧也不足为奇。
我想过让青厌和桂圆和睦相处，但她并不怎么在意这种人际往来。
说到底，我是怕她的身份被桂圆说了出去，但好在桂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算被青厌为难过也没有记恨，最多是有些胆怯。
桂圆跑来挽着我，声音轻快：“长雪姐姐，我等了你好久，位置都给你留着了，一会儿我们再去别处逛逛……”
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又说起那天送贴的事情，“要不是那天我赌输了，哪儿还要冯大哥去给你送，这不，他一回来就又病了，今天出不出席都难说。”
她边说，脚步靠我越来越近，眼神却偷偷偏去我身旁的另一个人身上。
家家门前挂着红灯笼，新帖的春联墨迹未干，空气中飘着焦香和清甜，平日难见的花炮在耳边响个不停。
医馆门前悬着两盏比我来时见到要大得多的灯笼，牌匾也焕然一新，药童见到人来结结巴巴地行礼，迎我们进去。
这医馆本就是冯大夫自家宅子分出的一部分堂厅改成的，能容下的来客众多，有些将自家患上疫病的亲属送来医治时我也见过，果然如桂圆说的一样，她们见了我后感谢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我全都笑着回过。
后院儿传来谈笑声，还有咿咿呀呀唱曲儿的调子，张灯结彩却不见半分奢靡，这儿不似封州里那些豪贵家中一板一眼，倒自由随意得很，三五人依在树下或栏杆上，跟随琴音附和高呼，全凭兴致。
“好！”
一曲最后翘了个高，桂圆和围成一圈儿的人大声叫好，拉胡唱曲儿的人也兴奋地回应道谢。
我站在一旁拍手，青厌抱臂在我身侧，似乎并不理解这一场好戏，就像她在封州看到街上杂耍时一样神情淡淡。
她注意到我的目光低头向我看来，勉强迎合热闹扬了下嘴角。
“长雪姐姐，来这边！”
暮色垂落，桂圆引着我们穿过人群来到一间比厢房大些的大堂。
几张八仙桌拼在堂中，瓷盘碗碟映照灯笼的暖色，桂圆本来留给我们的位置在正中央，青厌拒绝了这个安排，带着我去到偏席落座。
就算她不主动带我走我也会带她坐到别处去的。
冯大夫正在与一位老者低声交谈，见到我后微微颔首，眼神中含着无声感谢。
堂中客人一一落座，我们坐的这一处既能看到院中灯火，也能不被人潮的喧闹打扰过多，不过这场宴席我们本就引人注目，想避开也难。
菜肴陆陆续续上桌，热气和香气裹在一起，丝毫不比客栈的酒菜差，青厌却只吃过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不知何时面前多了一杯清酒。
毕竟是难得欢庆的时候，我也讨了一杯酒来，举杯和她相碰，撞出一声清脆后酒入肚肠。
刚闷下一口，我察觉对面投来一道灼热的视线。
桂圆随冯大夫一起坐在邻桌，与我视线对视微微发愣，随即不慌不忙地举起杯子，以茶代酒，隔空和我碰了一杯。
酒过三巡，慢慢有人离座，开始在这大堂中来回敬酒，我少不了要被纠缠，在喝过几杯酒后忽然杯中的酒水变成了浓茶，想来是青厌偷偷替换的。
敬酒的人对我们挨个儿感谢说着敬词，渐渐的，肉菜没吃多少，茶水倒是喝了个饱腹。
好不容易得一口气缓歇，我懒懒靠在椅背上，就着嬉笑闹声侧着头看向身边的人。
青厌一口一口喝着酒，不时紧盯酒面泛起的涟漪，安安静静坐着不动。
周围人声鼎沸，把酒言欢，仿佛只有她和我坐的这一块儿没有任何嘈杂，所有喧闹的声音都被隔绝开来。
余光里到处都是人们走动的身影，却只有她是最清晰、最让我挪不开眼的。
这光明正大的偷窥被她发现也好，没被发现也罢，只盼这一刻的安宁和热闹能再久些。
一场晚宴散去，酒劲儿在这时冒出来一点儿，眼前有些发晕，我没舍得走，拉着青厌在后院人群中看几个孩童玩儿爆竹。
桂圆不知何时挤到了我身边，轻轻拉扯住我的袖口。
“怎么了？”我含糊问她，她的轮廓在眼中似乎有些恍惚迷离。
桂圆这一晚只喝了茶水，倒比我清醒些，她瞥了一眼青厌，低声对我道：“长雪姐姐，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她刚一说完，青厌就朝她撇去，吓得她哆嗦一下。
我看出她心中藏事，眉间的烦忧都快溢出来了，思考片刻牵过青厌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贴近她耳边道：“我去去就来，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可别走了。”
青厌皱了皱眉，最终没有阻拦。
桂圆紧紧攥着我的袖子，将我领到回廊深处，又随她穿过一道被枯藤爬满的门洞。
夜风刮过，将脸颊酒热都吹散几分，清醒一看，我竟从不知医馆后院中还藏着这样一处僻静的小院儿。
桂圆走到这儿了仍未停步，我不禁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是冯大夫吗？”
话落，她慢下步子停在廊上，转身怯怯看我，神情在月色下格外复杂，像是哀怨又像是紧张交错，像是要哭又像是强挤着笑。
“长雪姐姐，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她’？”我不由重复着她的话，心里暗骂一声，这酒真是害人，都闷进肚子里了还要搅人迷糊。
但很快我就理解了她问的人是谁。
在我认清自己对“她”的思慕以来，我一直都不敢将这份情愫公之于众，因为害怕被批判、被指责。
大概是酒意上头，如今我听到这句质问居然丝毫不觉得慌乱，甚至是释怀大过意外。
“你一向聪明，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我含笑问道。
夜风呜咽扑来，将我又吹醒了些。
桂圆的手极其轻微地抖了抖，她缓缓松开我的衣袖，拳头紧握垂在身侧，低头道：“嗯……但是，我不……”
不能理解吗？
大概我也能猜到。
她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再抬头，眼眶似乎夹了些脂粉的红色，声音哽咽，“我、我知道她是妖，如果姐姐真的和她在一起……我不会说出去的。”桂圆一脸坚定。
其实……被人知道了也无所谓。
“……多谢。”
我只是大胆畅想一下，真被公之于众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好在这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桂圆一个人知晓。
我刚准备牵上她又顿住动作，牵强地揉了揉眼角，道：“我还当医馆里又生了什么事，既然你都知晓了，我们就回去罢？”
桂圆一定看到了我的动作，摇头道：“我就不回去了。”
她盯着我的手，声音压低，“冯大夫还要送客，我去看看冯大哥，姐姐你先去回去罢，我……我一会儿出来送你们。”
“冯知？他怎么样？”我疑惑问道。
桂圆纠结一会儿还是告诉我：“冯大哥的病其实治不好了，冯大夫开的药方只能让他身子舒畅些，因为是从小落下的病根，所以无法根治……或许，就剩这两年了。”
我不禁瞪大了眼。
原来第一次在山上见他时他就患病多年，难怪一副挂病的虚弱模样，冯大夫开出的药或许只能再攒些时日给他，终有生死永别的时候。
桂圆擦了擦眼角，笑得生硬，她劝我回去，道别过一声后绕过我跑出了门洞，很快不见背影。
这一会儿子也没耽误多久，我回到后院儿，那群玩爆竹的小孩儿还在原地嬉闹。
青厌也留在廊柱边未走，保持着我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见我回来脸上的不快眨眼散去，一刻不留想带我离开。
我回头看了一眼，不知道桂圆是去了哪里，但她说会出来送我们大概只是说辞，我又转到大堂，冯大夫还在和留下的人说着话，便只在门口向她作揖道别，随后带着青厌走出医馆。
走在田野小径上，冬日晚风凌冽，有她在却不觉得寒冷刺骨，风过掀起衣摆，猎猎作响。
刚踏上山路，子时过半，身后墨色中忽然绽开一道光亮。
“砰——”
回头看去时，光屑刚刚坠落，流动的亮色还未消散就有另一道火光冲天而起，金红交织的焰火轰然炸开，将整条山径照得亮如白昼。
我抓住青厌，无赖地扯着她陪我一起驻足，更想让她也看清这转瞬即逝的绚烂。
如今，天边骇人的巨响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这样的祥和还有多久，我就珍惜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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