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我出门,继续牵着我穿过小路,我们在这路上绕啊绕,绕了数不清多少门前。等到终于掏空了木匣,最后一片草药也送出去,日头正毒辣地悬在正当空。
额头沁出薄汗,衣裳紧紧贴在皮肉上,难受得我更想咬她几口。
正要折返时,不知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带着孩子的农妇。
那妇人跑近,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我实在受不了这热意,卯足了劲挣开她的手,一头扎进路边草棚的阴影里。
阴凉瞬间包裹全身,我长舒一口气,不顾形象地拿袖子猛猛扇风,忽然感觉衣摆一沉,似是被什么东西给勾住了。
低头一看,是那个跟在妇人身边的孩子。
他看着比我小上不少,矮我一个头,手心黑黢黢的沾着泥垢,十分大胆地拽着我的衣裳。
“看什么看?”
我一把拽回衣裳,那孩子一脸不明所以,一双眼睛瞪的溜圆,看着傻里傻气的。
我即刻起了恶劣的心思,咧嘴冲他一笑,趁着她还行哎和人闲聊没注意这边,突然脖子拉长,眨眼睛化为蛇首,狰狞着血盆大口朝他吓去:“吼!!”
小家伙像石头一样地僵在原地,眼珠几乎要瞪出来。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变回一个蛇首,它居然没被唬住,实在自讨没趣,刚要撒手走人时,下一刻,惊动天地的哭嚎如雷炸起。
“呜哇哇哇哇!———”
这哭声震得我鳞片都炸了起来,赶紧又变回人首,还没等我逃离,耳垂突然传来钻心的疼。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两根手指死死拧着我的耳朵,拽着我脑袋来回摇晃。
“哎呀……孩子不懂事儿,给吓着了真是抱歉。”
我她对慌忙跑来的妇人道歉,手上力道又重了三分,我疼得撕牙咧嘴,脚跟儿都踮了起来。
“不碍事不碍事。”
妇人抱起哭喊不止的孩子,一边轻哼安抚,一边好奇打量我几眼,问道:“上仙,这……也是您家的孩子吗?”
她慢慢松开一点力气,却还是拽着我的耳垂不放,不怀好意地朝我撇来几眼,随后笑着回道:“是啊。”
“!?”
我顿时暴怒,张口就要反驳。
“你胡说些什——!!”
她一把捂住我的嘴,力道大得快要把我鼻子压瘪了,呼吸困难,还没说完的话变成呜呜声,很快被她连拖带拽地拎走。
她一路揪着我的耳朵拖回到山上,树影打在身上送来阴凉,怒火勉强被压下几分,但仍有一股郁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烧得心慌。
直到踏入小院了她才终于松手,长叹一口气:“啧,真不该带你下山的,简直胡闹。”
我还没怪她乱说话,她反倒先倒打一耙怪起我来。
鳞片轰然炸开,怒喝道:“谁叫你乱说的!我才不是你孩子,也不想当你孩子!”
话刚落,她随手一挥将我身上的禁锢解除,白雾消散,孩童的身躯转眼变回原本模样,那股似被羞辱的怒意却愈发汹涌。
“我也不想你是。”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进屋,木门合得严严实实。
我站在原地,指甲掐入掌心,一团快要控制不住的灵气反手砸进了脚边圆石,裂纹如蛛网般绽开。
我飞身掠出院子,这地方越留越气人。
山头一片密林成了我发泄的去处,剑气横扫一片,一排排树木转眼倒地,碎石在剑刃间炸成齑粉,直到月色升起,整片树林被我砍得七零八碎才喘着气停歇。
我盯着自己颤抖的手,一字一顿把杀了她的念头反复说了无数遍。
一定要杀了她。
……
我回到院子,盘踞在树枝上,透过半开的窗棂看见她在灯下执笔书写着什么,烛火照在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暖色,可还是盖不住苍白。
我狠狠咬牙,暗想着,她既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那明日便和她比试一番,她若不出手我就逼她出手。
可到了第二天,屋内静得出奇,好像连她起身的动静都没听见,一整天下来我都紧紧盯着窗内,没看到半个人影晃动。
到了第三天亦是如此。
第四天。
第五……
我终是按耐不住,分出一缕神识探入屋内,发现她又躺回了床榻上,薄被下的身躯近乎看不出起伏,脸色浅淡堪比纸白。
看到她脸色的一霎,尾巴不自觉缠断了树枝,我犹豫片刻,还是翻下树,悄无声息走进屋内。
床头搁着半碗已经凉透的汤药,隐隐能看见沉淀未化的药渣,伸出一只手去探她的鼻息,气息微弱不及游丝。
“……活该。”
我低声咒骂一句,轻车熟路摸到药柜去煎一副新药。
药吊子在火炉上咕咕作响,我看着火苗出神。
明明自己都没好利索就敢下山了,山下那群弱如蝼蚁的凡人有什么好看的,就非得逞这强么?
我再次日复一日地守在她榻前,煎药的火候比从前更加小心,她这一回病得比出关时还要严重,整个人像一张被雨水泡透的薄纸,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我猜测,大概是她那日耗费灵力在我身上施加了过重的法术,又强行带我下山,这才一倒不起。
想到这里,心头竟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但这快意没持续多久就被另一种我说不出口的情绪取代了。
每当看到她昏迷时蹙起的眉头,或是闻到苦涩时本能躲避的动作,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捏住。
思来想去,这大概是一种不甘。
我不甘心她就这么死了,若她病死,我这十几年来的等待岂不成了笑话?
她必须得好起来,必须整个人完好无损地站在我的剑锋前。
我本是这般笃定的,但——有时深夜,我坐在床榻边看她,看她惨白无力又单薄的身形,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恨意竟变得模糊起来,似乎深仇大恨已经不再是深仇大恨了。
可她如何待我的记忆就算被时间冲刷过一层,也会留有抹不去的痕迹。
我烦躁地拨弄着腰侧的挂坠,决心将这想不明白的思绪抛之脑后,固执地一昧坚持从遇见她时就决定的杀意。
我不会打理她的药圃,所以在药柜的药渐渐空了之后趁她睡下来到深山中,散出灵力不久树丛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精怪们战战兢兢依次现身,那只曾见过的小兔精躲在最外围,浑身颤抖不停。
它们大概都听说过那晚的事情了,所以在我下令采来需要的药草后,它们没有一个胆敢反抗,捧着纸页四散逃开,不出三日就堆起了一座小山似的药草,甚至分门别类地给捆好了才交给我。
若它们能一直这般识相,我倒不介意容忍它们在这山里苟活,至少,不至于赶尽杀绝。
而在深山中生长的草药似乎格外有效,不过月余,她的脸颊竟透出一丝薄薄的血色来,到后来她自己接过药碗一口闷下,吝啬地评价一句:“太苦。”
她还上挑了?
我又气又想笑,可这么多天终于听她说了两个字,喉头有些发紧,别过头不去看她,甩她一句:“爱喝不喝。”
没放任她去死已经很好了。
任她“爱喝不喝”数日,某天我从林间拿药回来,刚踏进院门就听见破空声,她居然在练剑。
那柄长剑在月色下流转出光辉,映出如玉般的色泽,剑锋过处,飘落的秋叶擦过剑刃,无声裂成两瓣。
身形轻捷如燕,起势转合剑再看不出半分被病气滞涩的动作,衣袂翻飞掀起满地金绿。
我怔在原地。
看她不再被病痛困扰,我应该为自己感到高兴才对,胸口却堵着一团无名火,莫名生出一种不快。
她收势朝我走来,嘴角带着久违的笑意。
这笑也刺痛了我。
我一把丢开了手里的药草,“锵”的一声拔剑直指向她,刺准她的咽喉,“与我比试。”嗓音哑得连我自己都感觉陌生。
剑尖停在她颈前,她骤然停住,良久后拨开我的剑,点头道:“好。”
我没想到她竟真的应下,手指攥紧剑柄,咬牙道:“好。”
院中太小,我们默契地走向崖洞前那片开阔的平地。
山风猎猎,吹起片片落叶将我们阻隔,我与她执剑相对,等了十几年的时刻终于到来,我却迟迟没有动作。
她平静地望着我,我荒谬地希望她此刻能反悔。
但她没有。
下一瞬,她身形已动,举剑将至眼前。
她快得只剩一道残影,我心中讶异,只得仓促侧身躲开,剑锋擦着脖颈掠过,带起一阵冰凉刺痛。
还未待我站稳,她的长剑像是盯准了我一样如影追来,横剑格挡,“铮”的一声震响,两剑相撞,震得我虎口发麻。
我被她剑身上传来的灵气诧异一瞬,浑厚绵长,与病中判若两人,旋即反身,一剑凌厉朝她刺去,她却总能轻巧地避开,甚至尚有余裕用剑脊击上我的手腕,似看出了我的破绽却只纠正。
动作掀起落叶在我们之间翻飞,每一片都被不知是谁的剑气绞杀得粉碎。
越与她交战,我越是心惊。
自始至终,她游刃有余,仿佛这不是什么生死对决的时刻,不过寻常与我喂招的练习而已。
我几乎忘了她才大病初愈,剑势越发狠厉,却连她一片衣角都触碰不到,反而手臂和肩膀被剑脊敲得愈发疼痛。
我发狠地挥剑,招招直取要害,但越是心急越是难近她身。
不可能……不可能!
我明明已经足够强了,连这山里的精怪都只能臣服在我脚下,我苦修十余年,早已今非昔比,凭什么还是伤不到她,连碰都碰不到她!
她一定使了什么阴招!
心绪杂乱,乃是大忌。
长剑自我腰侧掠过,我慌张格挡,却见那剑锋忽而折返,不等我想出招式,转眼冰凉的剑尖抵上我的咽喉。
一丝刺痛传来,接着有温热从脖颈流下,剑身散发的凌厉如千斤沉重,压得我动弹不得。
我输了。
我输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不该是这样的。我明明、我明明等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她缓缓收剑,语气含笑:“不比了吧?”
……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我攥紧剑柄,指节绷得咯吱作响,快要气到站不稳。
她懒洋洋地将长剑收入鞘中,随后舒展了一下肩膀,打着哈欠从我身旁越过,口中嘀咕晚饭该吃些什么。
仿佛那一场要了我命的比试在她眼里不过拂去一片落叶般轻松,没有耗费她半点力气。
我死死盯着她的背影,牙齿紧咬,恨意在胸腔里翻涌咆哮,恨不能用目光将她心口剜出一个血窟窿来。
突然,她身形一滞,像是被什么逼停了步伐。
我朝地上啐了一口,刚要开口讥讽她两句,就见她猛地弯下了腰。
剧烈的咳嗽撕破寂静,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她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一地碎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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