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翻出窗外,头也不回地朝山上掠去。
耳边山风呼啸,扑上脸颊却吹不走心头那股郁结的浊气。
往后几天我都没再下山,盘坐在山洞中一遍一遍回想着她的话,越想越觉得可笑,我后悔自己居然没忍住与她牵扯了这么久,到头来自己还要因为她而生气。
我早该明白,不管哪一个她,她的心中,永远有比我更重要的人和事。
从前在山上,她会因为要下山救人而与我争执;如今她活在人群中,还要因为嫁娶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与我分开。
那我呢?我算什么?
只有我和她相处的那些时日又算什么?
我闷在山洞中,强行运转体内灵力,任由灵气在经脉中横冲直撞,明知道以这般不稳定的心绪修炼下去会是什么后果,偏要自虐似的把自己逼得饱受折磨。
“咳——”喉间涌上腥气,我压抑不下,一口鲜血喷在石壁上。
擦过嘴角时,青鳞又一次不受控制地冒出,看着掌心粘稠的血,一股久违的凶性慢慢复苏。
或许早在当初就该把山下那些人都杀了,或许现在也该……
心头郁气慢慢散开,我不再纠结,猛地起身,挥剑斩断洞口藤蔓,径直跑下山停在她院外那颗老树枝头。
枝叶间,我看见她坐在床上,四五个丫鬟围着她不知说着什么,她只是安静地听,时不时摇摇头,眉眼间凝积化不开的倦意。
好些日子不见,她瘦了些许,原本合身的衣裙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露出一截伶仃的颈骨。
片刻,她挥手示意丫鬟退下,待人走后从枕下取出一件大红衣裳,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绣纹,看得认真又像是茫然。
快要日落,我轻轻一跃,从枝头落在她窗沿。
她惊慌抬头,看见是我时微微瞪大了眼,“青厌?”
我跳进屋内,反手合上窗扇,走去她面前指着她膝上那团刺眼的红色问道:“这是什么?”
她愣了愣,低头道:“婚服。”
我看着那件除了红就是金的俗气衣裳,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她这般珍视,伸手一把夺过,扔去床脚。
她竟没着急去捡,反而抓住我的手,指尖发凉,声音微颤,“这血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一看,手背上还沾着红,才想起方才忘了把这血隐去。
“无碍。”我动动手指将暗红的痕迹抹消,转而问道:“那县令住在何处?”
她怔了怔,眼中浮出困惑,但还是告知于我,又问:“你要做什么?”
我看向她,忽而笑出声,“得了地方,说不定以后还能来看看你呢?”
一瞬,她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像是欣喜,又像是更深的哀伤。
正要开口,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小姐,该用晚膳了。”
丫鬟在门外唤道。
“不用。”她的声音徒然冷下。
“可是,您已经一整天都未进……”
“不用,下去吧。母亲若是问起就说我已经睡下了。”她打断道,语气坚决。
丫鬟在门外踌躇片刻,终究还是离去。
脚步声渐远,屋内重归寂静,她伸手点起床头的一支红蜡,烛芯爆出细微声响。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我一字一句道,目光不自觉落在她消瘦的侧脸上。
她不搭话,只默默坐在床边,偏头望向那件被我扔在角落的嫁衣。
心头一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我沉下脸转身要走,才迈出两步就听她唤我:“等等。”
她的声音带了点祈求意味,“青厌,你能不能……帮我看看出嫁那日的妆容?”
我顿住脚步,心里念叨一句:反正也没用了,还看那东西做什么?
随即又瞥了眼窗外,暮色还未降临,天边还残留着一缕微光。
况且,我确实没见过她布施粉黛的模样。
我装作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语气很是不耐,“随你。”
她轻笑了一声,接着从妆奁中取出一个雕花木盒,掀开盖子,里面整齐列着几个红黄相间的脂膏,散发出淡淡花香,随后又碰出一个木匣,里面装有各式发簪、钗头,缀满珠玉。
她坐在床上,一手执铜镜,一手蘸点胭脂往脸上轻抹。
我本打算远远观赏,却被她认真的模样勾住了目光,不知不觉坐到她身边,看她将嫣红的脂油点在唇上,小心翼翼用指尖轻轻晕开。
“这样可好?”她微微侧头问我,蜡烛的烛火似乎也带了点红光,和胭脂混在她的脸上,使她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更衬得肤色粉白。
我没及时回答。
几百年间,我见过很多人,有女人有男人,有老者有小孩,这些人都没有给我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影响,我唯二不会忘记的只有她们。
若真要让我评比什么是美丑,我也难以分辨。
但是,至少我觉得,她要比我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也就好上那么几分罢。
她没等到我的回答,并不催促,只是倾身去够那件孤零零的嫁衣,我下意识拧起眉头,正想把那衣裳扔得更远些,却见她一声不吭地解开了外裳的衣带。
素白的外衣顺着肩头滑落,露出里面单薄的里衣,隐约能看见她纤细的轮廓。
我浑身一僵,握紧了拳。
我从未见过她在我面前宽衣解带,更没想过心口会因为这一幕莫名悸动。
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失态,只慢条斯理地抚平嫁衣上的一道道褶皱,然后轻轻抖开,搭在身上。
红衣如水倾斜而下,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明明是最俗气的红色,此刻却让我移不开眼。
这衣裳穿在她身上,竟真有几分用处。
我不自觉吞咽一下,干巴巴地评价道:“尚可。”
闻言,她轻笑一下,不仅没恼,反而向我靠近。
温凉的手臂环上我的脖颈,带着淡淡清冽的香,一低头,她的脸近在咫尺,甚至能闻到她唇上口脂有些熏人的香气。
我更未想过她竟敢如此大胆,一时愣着没有动,她的目光如有实质般在我脸上游移,从眉骨到下颌,每一寸视线刮过都带起一片痒意。
她忽然开口:“青厌,我也给你用些口脂如何?”
我一定被这香气熏昏了头,几乎没经过思考就答应了。
她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像是怕我反悔,环在颈后的手臂又收紧几分。
我眼睁睁看她伸出指尖蘸上自己的唇脂,那抹艳色在珠光下泛着水润。
当冰凉的指腹贴上我的唇时,我一瞬屏住了呼吸。
她涂抹的动作很轻,最初的凉意渐渐被揉成滚烫,从唇瓣一直蔓延至心口,惹得那悸动又强烈些许。
我不习惯被靠这么近,却出乎意料的并不反感。
待她终于移开手指,却怔怔挂在我怀里。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的脸,我分不清她是在看自己留下的唇脂的痕迹,还是在看我的眼睛,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呆滞。
这沉默太过漫长,我微微仰头拉开了些距离,皱眉唤她:“长雪?”
她这才如梦初醒,眼中的光亮慢慢暗下,可环在我颈间的手臂仍然没有松开。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声音闷闷的,随后额头抵上我的肩膀,整个人靠了过来。
太近了——她的心跳和我的心跳都太大了。
我伸手扶住她的腰,想将她从身上剥开,这嫁衣穿在她身上时是不同的柔软,掌下腰肢脆弱到轻易能够折断一般。
在我犹豫时,肩头冷不防传来一片温热,似是被什么浸透了衣料。
她的肩膀极力压抑着抖动,可还是有一丝颤抖透过相贴的身体传了过来,我忽然不敢再动,自暴自弃地任由她挂着。
这一次总该是哭了吧。
奇怪的是,明明没有听见啜泣声,心口却泛起一股酸麻。
倒也不是想要嘲笑或是怜悯她的狼狈,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像……我也并不想见到她的眼泪,那泪水无声渗入我的衣衫,烫得皮肤发疼。
余光里,铜镜倒映着我们交叠的身影,红衣和青白层层交织,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当——当——”
突然,窗外传来巡夜人的打更声,惊扰了一室沉静。
她没有松手的意思,我却不得不走了。
“长雪,我得走了。”
她的手臂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半响才又发出一声沉闷的“嗯”声。
缓缓松手时,她偏过头去,散落的发丝恰好遮住了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想来她也不愿被我看见。
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后也没说出口。
反正,以后还有机会。
我最后看她几眼,心一横,转身翻出窗外,融进浓重的夜色里。
我没有回山上,摩挲着腰侧剑柄从村子屋顶无声踏过。
夜风刮地衣袍作响,沿着北边小路疾行,翻过几座低矮的山坡,终于来到她所说的一处县城中的宅院。
轻巧跃上屋脊,解开几片青瓦,拔剑刺入木板发出“咯吱”声,凿开缝隙,低下竟还透着微黄的光亮,传来几声夹杂着嗔骂的调笑。
待看清室内情形,我不由僵住。
地毯华服散落一地,锦绣纱帐下,几个人影交叠在一起,粗重的喘息和不同几声呻吟混合一起,在静夜中格外刺耳。
屋内熏香直扑口鼻,那甜腻的味道让我无比恶心,握剑的手不自觉收紧,木屑簌簌从缝隙间漏下,却没打扰脚下几人的兴致。
我站在屋顶上,听着下面传来越来越不堪入耳的放荡,怒火在胸腔越烧越旺,再也按捺不住,掌心凝聚起力,猛地一掌击碎屋顶!
“轰!!——”
瓦片木屑如雨坠落,我随着碎屑一同落下,激起一片如烟尘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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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点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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