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我仍坐在悬崖边一动不动。
回去山洞会让我想起关着她的那间窄屋,下山又会让我感受到她存在的气息,哪怕只是远远望见那青瓦屋顶,都像有无数细密的针扎在心口。
我决定不再去找她了,靠近她心如刀绞,可若见不到她又坐立难安。
这处悬崖正好。
高得足以让我俯瞰整个村落,却窥不见她半点身影;我能看见她房间的窗棂,却不必听见她一句刺耳的话语。
随便她好了。
她既然怕我,我便不再出现她眼前了。
至于那本就不算郑重的诺言……就当我从未说过。
我盯着远处,有山有水有人,目光总会不经意撇去那扇窗前。
……
我不知道过去几天了,三天、五天、十天都有可能。
村里的人倒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貌似依旧说着县令里的闲话,好像这点见血的事儿对他们来说很是稀罕,能一直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说个没完。
这些人,非得再出一桩大逆不道的事儿出来才能堵住那张张合合的嘴。
崖边石子硌得腿疼,我却懒得挪动,远处,那扇窗子忽然动了动,缓缓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窗口,似乎在朝这山里张望。
我下意识绷紧了背,又立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可不过片刻,目光又不受控制地转了回去,她探出半个身子左右望一圈,没看到期盼的东西后默默垂下头,手指抓在窗框上不知想着什么。
就当我以为她要退回去关窗时,她的动作让我出乎意料。
她双手一撑,翻过窗沿,稳稳落在屋脊上,蹲下身子小心翼翼试探着往前挪动,等她终于站稳,目光瞥向院角里的那颗老树。
她盯着树干看了许久,肩膀明显起伏几下,像是在做准备,突然,纵身一跃,整个人扑进了茂密的树冠中。
树叶哗啦啦剧烈晃动,叶片飘落一地。
我的心都跟到了嗓子眼儿。
没等树枝停下摇晃,一只脚从树枝下伸出,轻轻点在矮墙上。
她身形晃了晃,双手张开保持平稳,像只刚蹒跚学步的雏鸟,待站稳后,她转过身子对院儿里急地直跺脚的丫鬟比划个了一个噤声,接着又说了些什么。
丫鬟看着都快哭出来了,不情不愿地递上一个白布包裹,她把那包裹往肩上一甩,找到个落脚点后深吸一口就跳了下去。
我的心猛地揪紧,手指扣进岩石中,耳边似乎能听到她落地时的“砰”声。
她没站稳,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蜷着身子缓和好一会儿才慢慢爬起,拍了拍身上的枯草,偏头望向山的方向。
不知为何,我不敢对上她,不由自主地往树荫里躲藏。
但显然是我多想,她没有看到我,低头快速钻进了一丛茂密的灌木后。
我看见她蹲下身子,手忙脚乱解开那个白布包裹,从里面拿出一件灰扑扑的粗布披风,料子看着廉价,和她平日穿的绸缎天差地别。
她却并没嫌弃,抖开披风仔细裹在身上,又拉低兜帽,把整张脸都藏进阴影中。
做完这些,她上下检查一番,确保没有露出一丝显眼的衣角。
这谨慎的样子,活像个准备去偷鸡摸狗的小贼。
她将包裹藏进披风中,蹑手蹑脚地朝村子里走去,我皱紧眉头,不懂她要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犹豫片刻还是分出一缕灵识,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她走得很快,始终低着头,过分宽大的披风不时绊住她的脚步。
穿过街巷,她接连撞了好几个人,惹来几声不满,但她只是慌乱地道歉,脚步丝毫不停。
直到走到人烟稀少的村头她才终于放慢脚步,四下看了一圈,最后拦住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声音压得极低,问道:“老人家,您知道这山里可有什么能住人的屋子么?”
老婆婆想了许久,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村子东面靠斜山,有条小路能上去,原先建在山上的一所祠堂已经荒废了,也不知能不能住人……”
说完就杵着拐杖走了。
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像在思索方才听到的话是否属实,下一刻,她抬起头,转身朝向东面——我所在的方向径直走来。
我的心跳漏了一跳。
她这是……要来找我吗?
灰扑扑的身形渐渐被茂密林叶吞没,我没来由涌上一股心慌,立即收回灵识,转身就朝山下的小路狂奔。
可才跑到半山腰,我猛地刹住了脚步。
……不对。
我明明才发誓不再去找她的,怎么一见她上山就全忘了。
她不是怕我吗,那还来找我做什么?
道歉吗?我才不稀罕她的道歉!
我狠狠踢开脚边碎石,转身又往山上跑去。
抹去身形依旧会被她看见,所以我特意找了处隐蔽的岩缝藏身,如此,既能看清她又不会被她发现。
她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往上爬,在走到第一个岔路时就选错了方向,朝着条最陡峭的小路直奔而去。
那条小路越往上越窄,有些地方甚至要贴着岩壁才能通过,连我都很少去。
走着走着,她的衣裳被树枝刮破了,发髻也被风吹乱,可还是固执地往前。
山中雾气重,露水多,路面湿滑得很。毫不意外,她脚下一滑,脚跟碎石滚落山崖,全靠一旁伸出的细枝才堪堪稳住,脸色被吓到发白。
我险些就要冲出去,硬是咬牙按住了自己。
她一路走走停停,身上沾满泥污,累得直不起腰了就扶着岩壁稍作休息,接着没一会儿又继续往上攀爬,山风送来断断续续的呼声。
“青厌?青厌——”
声音轻得要被林间鸟啼声盖过,一声一声叩着我耳朵。
好几次想要冲出都被我忍下。
她终于爬上了悬崖,站在我曾经日日枯坐的地方。
山风卷起她散乱的发丝,破洞的披风被吹得翻飞,依旧唤着我名字。
“青厌,青厌……”声音嘶哑不成样子。
冷风卷着呼唤散在山头的每一个角落,但没有人出现在她面前,她往前迈了半步又怯怯收回脚,手指紧紧捉着披风边缘。
我躲在悬崖一侧,听着她破碎的声音,心头那点儿怒火早已熄灭,变成了一股钝痛。
但我就是不肯现身,蜷缩在阴影里不肯露面。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声音终于停下,整个人跌坐在地,茫然望向远方。
夕阳落在她脸上却掩不住疲惫,那背影太过单薄,瘦到我能清楚地看见她肩膀的微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其它。
山风呜咽刮过,她孤零零坐在悬崖边,树影一点点将她吞没,慢慢的,连我也被漆黑笼罩。
流逝而过的时间数不清。
她木头似的跪坐许久,随后缓缓跪直身子,手脚并用爬到悬崖边,探头往山下望去。
一霎那,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
“咔嚓。”
脚下枯枝断裂,清脆声被她听到,她的动作一顿,猛地转过头看向我藏身的地方。
我忙往阴影里缩去,死死屏住呼吸。
她定定望了许久,没发现我的身影才转回视线,脑袋一点一点往下低落。
就在我完全猜不透她要做什么时,她突然站起身,毫不犹豫地朝悬崖外纵身一跃!
“你——!!”
我脑海一瞬空白,身体比思绪更快地冲了出去。
崖边碎石飞溅,我几乎是翻滚着跃出悬崖的。
她的身体急速往下坠去,披风被气流撕扯得快要破裂,她紧紧蜷缩起身子,双眼紧闭,脸上既有决绝又有害怕。
“怕死还要跳崖?!”
我心里暗骂一句,催动全身灵力下坠,耳边风声呼啸,视线里只有她不断下落的身影。
眼看就要撞上山壁,我终于够到了她的衣角,猛地一扯将她往空中一拽!
她的身子轻得像张薄纸,被我一拽揽入怀中,我借着下坠的势头凌空一踏,带着她落向崖壁下凸出的一片斜坡上。
落地时我被不知哪来的树根磕绊了一下,只来得及护着她的头,再一旋身,后背撞上一处岩壁,顿时失了力气滑落下来。
她在我怀里不断抖瑟,手指死死攥紧我的衣襟,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还带着一丝血,我这才发现她把自己嘴唇都咬破了。
好久后她才平息下抖动,当她缓缓抬头看清我的脸时,一双通红的眼睛里涌上复杂,又是惊愕又是迷茫。
心中那股闷了多日却无处发泄的怒气终于爆出,我劈头盖脸吼道:“你疯了吗?!”
声音在悬崖下回荡,惊奇起一片飞鸟。
她被我吼得浑身一僵,整个人缩在我怀里,喉咙里溢出一声细微的哽咽。
不,我该骂得更狠,狠到让她再也不敢来见我。
就在我准备再骂她一句蠢笨时,她忽然伸出双臂,死死勾住了我的脖子。
“你……”剩下的话全卡在了肚子里。
她整张脸埋进我的颈窝,温热的泪水瞬间浸透衣襟,起初只是小声的抽泣,后来变成了止不住的嚎啕。
眼泪又急又凶,顺着我的锁骨往下流淌,烫得我皮肤一疼。
我僵坐在地上,手臂无意识地收紧,将她整个人牢牢圈在怀中。
她的温度一点点渗透进我的身体,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好像这座破山也没那么凄凉阴冷了。
她哭得太凶,肩膀一抽一抽的,让我手足无措。
我从来不会安慰人,思索半响,只能干巴巴地学着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还疼吗?不疼了吧……”
声音干巴得简直不像我会说的话。
她不回答,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些,像要钻进我的骨肉中。
我笨拙地抚上她的后背,掌心能清楚得感受到她的颤抖,这种颤抖也通过贴近传到我身上,牵连我的心也跟着不稳定起来。
她纵身跃下悬崖的一幕在眼前挥之不去,一股后怕缠绕心脏。
若是再晚一步——
我还是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跳崖。
干脆把她双腿双脚都捆起来才安心。
她的哭声渐渐弱下,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衣襟已然湿透,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又隐隐沾有一片温热。
她闷闷地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差一点就死了……”
“没死。”
“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这个确实想过,不过不是没成吗。
“……没有。”
我生硬地回答,顿了顿,还是问出了那个在心口盘旋已久的问题:“你不是说怕我吗?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她明显怔住了,抬起脸,双眼挂着泪水痕迹。
她摇了摇头,声音轻微:“不是,不是怕你。是怕你造杀业……”
我顿时也怔住,片刻后,不禁嗤笑了一声。
我根本不信这种糊弄人的鬼话,人编造这种话来不就是为了制约别“人”吗?我是“妖”啊,才不用理会这套。
再说,我手上早就沾了不止一条人命,现在说这些未免太晚了罢。
但是,在听到她说“不怕我”时,胸口那块压了多日的石头莫名松动,撬出透亮的光来。
“哦。”
我敷衍应了一声,将她搂得更紧。
既然不是怕我……那就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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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小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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