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早已沉入山下,夜幕低垂,我们在山林中逗留了许久,等到她开始不自觉地揉搓眼睛,脑袋一点点往下坠,我才意识到她是犯困了,揽过她往山下去。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月色下,我看见她强撑着眼皮不愿合上,明明一副困得厉害的模样,却还要硬撑着不肯动身。
我叹了一口气,“明日还能见。”
听了这话她才慢吞吞地站起身,脚步磨蹭。
下山的小路上有斑驳月色,她一走一停,时不时回头望去,到达半山腰的一处开阔地时,她突然拽住我的手不肯走了。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一片白月正洒在她的侧脸上,那双眼睛分明含着笑意,却蒙着一层说不清的落寞。
她察觉到我的目光,视线从天际一轮满月移到我的脸上,嘴唇微微张开,没有说话,扑给我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烫得吓人,她贴上来时我浑身一僵,手臂轻轻搭在她背上不敢乱动。
她把脸埋进我的颈侧,呼吸打在皮肤上,热得快将我的鳞片也剥出来。
“怎么了?”
我问她,只当她是走得累了要休息会儿。
她没有立即回答我,手指紧攥着衣裳不放,过了许久才闷闷地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青厌,你能一直在吗?”
如果我不死的话,大约是会一直在的。
闻到她发间散来的清冽,有些不明白她突然的反常,一时语塞。
妖自然也有寿命将尽之时,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若直接答“不会”,她定要不依不饶,若说“会”又太轻率了些。
思忖片刻,只折中道:“不知道。”
她沉默下来。
山林陷入一片寂静,夜深传不来虫鸣,只有夜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的呼吸渐渐平缓,温热的气息透来,让我险些以为她就这么靠着睡着了。
忽然,她松开了些力道,仍虚虚贴着我,蹙眉仰起脸看我,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那,如果我想见你,你会一直在吗?”
这个问题倒好答得多,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以凡人的寿数来算,我的岁月确实漫长得很,在她身边多浪费些时间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似乎终于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月下那双眼睛亮如星辰,一瞬不瞬望进我眼底。
她慢慢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定,一字一顿地问道:“那,你对我……可有过别样的情意?”
我怔住了。
还没相处话语回答她,她的脸颊自顾自地泛起红晕。
“我、我很喜欢与你在一起,每次同你相处时,心里总会有些说不清的喜悦……”她的语速越来愉快,声音却越来越小。
“我也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确定的,许是你带我来山中看日落时,许是你从悬崖下救起我时,又许是更早……我想为你穿上那嫁衣、为你点上口脂那日……”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几乎成了呢喃:“我知晓这心思荒唐……但是,若你也有半分相同……”
耳畔嗡嗡作响,脑海中闪过无数与她在一起时的画面。
她披着一身刺目的红衣为我点妆时颤抖的指尖;悬崖下她缩在我怀中的温度;山间中她赤足戏水时的笑靥……
但这些纷乱的回忆最终都凝成了一个陌生的问题——
“什么是情意?”
百年修行,除妖杀人易如反掌,却从未有人教过我如何去辨认心中这股陌生的灼热。
如果和她在一起时心口莫名其妙的悸动她也有过的话,那我们或许就是一样的罢?
可我还是不懂,什么是情。
也许是我没有说出她期望的话语,她的眼睛渐渐黯了下去,唇边笑意也染上几分苦涩。
她的表情像是惊愕和失落交织一起,看得我心头一紧。
我不喜欢她这副模样。
山风掠过,几缕散落的发丝粘在她嘴边,我想替她拂开,指尖却在将要触碰到她的唇瓣时蓦的停住。
她很快敛去那点失落,一把捉住我僵在半空的手,温热的掌心驱散了指尖凉意。
她轻轻低笑一声,将我的手放在她脸颊边,得意道:“你想碰我又不敢碰。这就是情。”
我愣愣看着她,仍有疑惑未解。
她又凑近了些,呼吸轻得像一片鹅毛扫过,“你不必非要明白什么是情意,你只要回答我——是不是也喜欢同我在一起?”
这个问题我倒是懂的。
方才在脑海中闪过的画面很多都是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哪怕是她现在纠缠着我不放也并不让我感觉厌烦,反而胸口涌上一片暖意。
那就是想和她在一起的。我们是一样的。
“是。”
我脱口而出,简单得令我自己都有些惊讶。
她的笑倏然比月色还要明亮,眼中似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涌动着,快要溢出来一般。
我们的影子在地上交叠,比方才贴得更近。
某一个瞬间我觉得,就算永远弄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情意也无妨,她是真实在我身边的就足够了。
我牵着她慢慢走下山,夜露打湿裙角她却浑然不觉,她是真的玩得尽兴,玩脱了力气,将她送回房中后,几乎是沾到枕头的下一刻就沉睡过去,唇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我站在床边看了许久,貌似再回山上也没必要了。
既然她想在我身边,我也想在她身边,何必还要回那个冰冷的山洞?
欲念一动,身形化为蛇形,盘踞在她枕畔。
她的呼吸均匀绵长,令人心安。
我慢慢合上眼,竟也跟着沉入梦境。
梦中,恍惚又回到许多年前,那个“她”躺在血泊当中,一双涣散又暗淡的眼睛与今夜望向我的神情有几分相像。
“她”是不是也想和我说同样的话呢?是不是也和她怀着同样的心思呢?
但我不会再见到她了,那未说出口的字句也再听不到了。
……
晨光透过窗棂慢慢照进屋内,我睁开眼发现她仍沉沉睡着,丫鬟在外头叩门三次,她一点声音都没听见,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薄被中。
我跳下床榻,化为人形坐在离她最近的木椅上,托腮歪头看着她的睡颜。
她这一觉竟睡到了正午,醒来时太阳都晒到了床尾,用过午膳后,我仍留在她房中没有离开,大概是昨日玩得太尽兴,今天她没再说出门,懒懒倚在软枕上捧了本书册翻看。
我坐在她身侧,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剑柄,房间里静得出奇,只有书页翻动和更漏滴落的声响。
她看得倦了便把书一丢,整个人歪进我怀里,我顺手接住她。
这也是情意吗?
可明明和从前的相处并无二致,不过也算安宁。
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散缩着,这一整天她的眉眼中都敛着笑,窗外渐阴的天色也未能影响到她。
临近徬晚,夕阳余晖被一片乌云吞噬,天色骤暗,黑灰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盖在山顶上。
丫鬟这时来询问问晚膳,她刚要张口,窗外突然劈下一道刺目的闪电,紧接着轰然一声炸雷落下,震得门窗颤动。
那道雷光不偏不倚劈在山中,一瞬照亮了整间屋子,也将她的应答淹没在雷声中。
落雷降下的一刹那,一股熟悉的令人战栗的气息漫过全身,我猛地站起,转身看向窗边,却不见半点被光覆盖的轮廓。
一定是天道。
上次相撞时那股碾碎脊骨的威压至今我还记得,虽然以如今的修为我未必不能与祂周旋一二,至少能避开祂劈下的雷霆。
但是……过去百年都没见祂冒出,为何偏偏这时现身了?
心头骤然陇上一层阴翳,就在这时,带着担忧的呼声从身后传来,“青厌,怎么了?”
我回头看她,她似乎因为我的举动有几分惶惑。
忽然间,我又忆起荒山中那具尸首,天道这样的存在,凡人定是不能理解的。说了不过徒增烦恼。
“无碍。”我平静道。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时,窗外细雨已经变成了肆虐的骤雨,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每一道闪电落下都将屋内照得惨白。
我盘踞在她床头,放出灵力将她笼罩,一夜不曾阖眼。
天道的威压越来越近,我不明白,明明祂已经取走过一次命数,为何还要再度现身?难道连如此相似的她也不肯放过吗?
胸腔涌上怒火与恐惧,恨不得立刻带着她逃至天涯海角去,但无论哪里都恐怕躲不过天道。
整整三天,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雷光一次比一次近,天道的存在越来越强烈,却始终没有真正现身。
我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隔绝掉吵得不能入睡的雨声,拦下会将她惊醒的轰雷。
雨水疯狂拍打屋脊,发出令人心慌的噼啪声,雨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地崩塌。
连续数日的等待让我不安,焦躁如有实质般从鳞片中渗出,连她也感知到了。
这天午后,我一动不动站在窗前,竖瞳死死盯着云层中翻滚的雷光,她悄无声息向我靠近,挡在我身前遮住视线,掌心贴来一片温热,“青厌,你最近为什么总是看着外面,好像……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
我别过脸,还是拿从前一般的话敷衍她,“无碍。”
她刚要再问,窗外骤然劈下一道电光,这次的距离近在眼前,雷声在耳畔炸起。
电光火石间,一股前所未有的威压席卷而来,我猛地僵住身子,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向窗外。
祂终于现身。
一轮明灭的光悬浮在暴雨中,雨滴在触及祂周身时化为无形,让那轮廓更模糊些。
她对身后的一切浑然不觉,仍旧担忧地拢着我的手掌。
那被光包裹的身躯没有五官,我却能感知到祂的视线穿透雨幕,直直望向我的方向。
更准确来说,是落在了她的背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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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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