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道现身过一瞬后就消失了。
在祂隐去的一下刻我翻出窗户在雨中寻找,那气息只泄露了一小会儿,像一道刺破乌云的闪电转瞬即逝,我追着气息穿过村子翻遍山头,始终找不到祂的踪迹。
祂又藏起来了,像从前一样故意收敛起气息。
祂看向她的那一眼着实令我心慌。
祂不该看她,不该注意到她,她只是个凡人,不该卷入祂的残害中。
我寻不到天道,回到她屋内,即使身上滴雨未沾她仍是满眼焦急,连连问我去了哪里。
我默默看着她,喉咙发紧,不知该怎么回答。
让她知道自己被天道注意到了?告诉她或许已经身陷一场我也无法预知后果的危机?
又有什么用呢,她只是肉骨凡胎,会害怕,会慌乱,会因为未知而惴惴不安。
她不是“她”,根本连天道的存在都发现不了。
她睡下后,我站在她床边,指间凝起一道微光,顷刻薄雾笼罩在她身边,将她的气息渐渐隐匿。
可这遮掩终究只是暂时的。
我爬过窗户,再一次冒入雨中,雨水比夜风更冷,裹挟着难以言喻的压迫。
天际边乌云翻涌,隐约一道身影立于云端,居高临下地俯视人间。
祂又出现了,我纵身而起,踏雨直上,瞬息间穿过云层,催动灵力稳于云上。祂站在不远处,双手负于背后,垂头目光仍朝向在她所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屏障直直望见沉睡的人。
见我追来祂丝毫不慌,只轻笑一声,语气带着低沉的嘲讽:「藏起来,又有何用?」
我浑身绷紧,攥住剑柄,一步一步逼近祂。
“你想做什么?”沉声质问,字字锋利。
天道终于侧首,“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我,最终停在我的剑鞘上。
神情无悲无喜,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自然是等她殒命,收回命数。」
祂将那缕魂魄碾碎的一幕仿佛还历历在目,我猛地拔出银剑直指向祂,剑锋寒光凛冽。
“她分明还没死,你就这般急切要她的命数?!”我咬牙切齿,声音压着藏不住的怒意。
天道避而不答,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祂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要让我心慌,随后目光又移去云层之下。
我知道祂在看什么。
心头猛地一跳,周身灵力裹上剑身,银白剑身覆上一层寒光,毫不犹豫朝祂刺去。
剑锋破空,我明知这一剑或许伤不到祂,可至少能逼得祂退步,却没想到居然连近祂的身都难。
天道只是微微抬手,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剑锋前,剑尖刺入其中像是深陷泥潭,再难近半寸。
祂甚至都没有用多少力气一般,只轻轻一拂袖,我的剑便被祂格挡开,震得我手心发麻。
而那一瞬,我似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嗤笑。
顿时怒意攻上心头,我猛然抬剑,灵力在剑身暴涨,再次朝祂劈去!
可这一次,祂的身影倏然变淡,如烟一般原地消失,转瞬出现在几丈远外。
祂静静望着我,声音冷得似冰棱:「……不会太久。」
我抬脚便追,剑锋不偏不倚直向祂的咽喉。
就在剑尖即将刺入祂身躯的一瞬,那光铸的轮廓骤然化作缕缕光晕,被剑刺穿、消散。
我愣在原地。
银剑刺空,四周只剩飘散的云雾,不见天道的影子。
我立刻放出灵力,天地间仍残留着祂的气息,却寻不到祂的踪迹,祂没有离去,更像是融入了空气中,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手腕不住颤抖,最终只能收剑。
我从云端降下,落在一处孤峰上,嶙峋山石刺破黑云,从这里俯瞰,整片山脉都被笼罩在雨幕中。
阴云低得伸手就能触到,道道闪电在云间游走,将天地照得忽明忽暗,雨水决堤般倾泻而下,冲刷着山林与村落。
山谷中的村庄远看去如此渺小,被两侧山峰挤压得透不过气,那些低矮的屋舍在暴雨中瑟瑟发抖,随时都能被奔腾的山洪卷走。
远远看着她所在的院落,小得一只手就能握住,这样脆弱的庇护所,只需一道落雷就可能灰飞烟灭。
胸口怒意翻腾不消,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久后纵身跃下,穿过暴雨落在她窗前。
屋内,她依然安睡,身子蜷缩着,薄被随呼吸微微起伏,没有被雷电惊扰分毫。
靠近床榻,发现她藏在眉间的愁虑依然没有舒展,似乎连梦中也不能安心。
我又守在她床边一整夜。
窗外雨势终于减弱,但豆大的雨点仍敲打出阵阵声响,她醒来时,眼里还盛着未散的睡意。
“青厌?”她含糊地唤我一声,声音带着沙哑。
我看向她,舌根泛起一阵苦涩,长夜里斟酌的话语像炭块儿哽在喉咙间,雨声似在催促着我坦然说出——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不冷不热的话挣脱束缚,传入她耳中。
她眼中的朦胧睡意转眼不见,血色肉眼可见地褪去,连唇色也变得苍白,她怔怔望着我,声如蚊蚋:“为什么?”
一缕湿冷的空气钻入屋内,吹动薄纱,我避开她直视的目光,同样避开了她的问题,“……我不用多久就会回来。”
说完,小心用余光看她两眼。
她的眼神渐渐变了,似与窗外晦暗的天色一般低沉,她垂下头,散乱的发丝遮住表情,只有攥到发白的指节暴露了不满。
不过几天前才亲口许下的承诺,今天又被我亲手打破。
“真的、很快就会回来。”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把话语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发哑。
我不敢等她回应,转身便往外走去,身后传来布料窸窣声,我也不敢回头,逼迫自己离开。
陷入雨中时,一声微不可闻的抽泣还是透过雨声传了过来。
雨幕将我吞没,冰凉的雨水没有一滴能浇灭心口的灼烧感,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不敢有丝毫迟疑。
天道的气息像蛛网一般黏在天地间,我循着那若有若无的痕迹踏遍整片山脉的每一处角落。
从幽深的山涧到悬崖绝壁、从积雪的峰顶到瘴气弥漫的谷底,连最高层的云雾都被我用剑气撕扯得支离破碎。数月过去,那该死的光晕仍旧寻不见半点踪迹,只有一道威压如影随意。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一股针刺的视线锁在我身上,那视线怎么也摆脱不掉,山岚或是云层之间亦无处可躲。
仿佛祂躲在了云顶天宫之上,像是当初祂在云端俯视着她一般看着我,我却无能为力。
我踏遍了方圆数百里的土地,可最终一无所获,终于不得不承认——我找不到祂。
怎么也寻不到。
……
回到闭关的山洞,盘膝调息,灵力运转不过一个周天,一缕紊乱的气息还未平复,我立刻起身赶往山下。
算算时间,不过离开了短短几月而已,大概也不算太久罢。
幸而笼罩在山巅的乌云已经散去,否则我连这片刻的歇息都不肯留给自己。
脚步不自觉加快,却在落上她窗前时突然顿住。
她不在,这里没有她的气息。
一瞬的慌乱还未成形,灵识便已铺天盖地地展开,山风捎来一缕熟悉的清冽,我即刻转身,用比来时还快的速度沿山疾行。
深秋的山林褪去葱郁,露出零星光秃的枝干,感知到她就在附近,我在山腰一处停下脚步。
剥开一道灌木,她正独自站在林中,面前是一间倾颓的窄屋。
一回想,貌似就是村里人曾提起过的某个小破庙,本就残破不堪,被雷雨一击更是破败,残垣断壁看不出原型。
她站得笔直,动也不动,我缓步接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
掌下骨骼硌得皮肉生疼,不过几月,她竟消瘦至此,肩骨像一把出鞘的短刀,几乎能刺破衣裳。
“长雪?”我张了张口,但唤出的声响好比鸦雀。
她一怔,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眶,眼角至脸颊上还留着几道抹不掉的泪痕,她看着我,不多时眸中溢出水光,嘴唇轻颤没有回应我。
她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却是我第一次见她不加掩饰地滚出泪来。
她猛地扑上前,全力撞进我怀里,动作太急连我都后退了半步。
那双枯瘦的手死死扣住我的肩膀,指甲隔着衣料深深陷进皮肉中。
“你……”我刚开口就感受到她的战栗,她憋着啜泣,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硬是不肯发出一声哭喊。
这模样,比指着我的额头大骂我不守信还要令我揪心。
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离开了太久。
但细细算来,也才不过几月时间,与我曾经动辄十年百年的闭关相比,连十之一二都比不上。
山间的枫叶才刚转红,溪水也尚未结冰,分明一切都还停在生机的模样。
可她颤抖的身躯告诉我,这段时日对她而言或许真的太过漫长。
好像我确实有罪,罪大恶极。
我收拢手臂将她圈住,掌心贴在她脊背上,隔着衣料都能摸到她凸起的脊骨,一节一节串起,锋利得能划破我的掌心。
不知多了多久,她的抽泣一点点平息,我能感觉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呼吸起伏变得平稳,她抬起头来,眼泪早已在我身上宣泄干净,眼眶红得比方才见时还要厉害。
她就直直盯着我,湿漉的眼睛里翻涌着太多情绪,我似乎能在她瞳孔里看见自己被千刀万剐,被那眼神骂了无数遍。
愤怒的、委屈的、不解的,所有未说出口的责怪尽数刮在我身上。
也罢,她想责怪就责怪好了,毕竟我自己也没想过该如何谴责自己离开几月都没能找到天道的影子。
她的目光从发梢落到衣襟,最后定格在我的脸上,那双攥着我的手悄然收紧,她抓着我慢慢踮起了脚,像一株藤蔓一样徐徐朝我攀附上来。
带着泪水的温热呼吸拂过下颌,比春日里最缓慢的风还要柔和。
她离得那么近,近到呼吸相闻的距离都快不再存有。
忽然,身侧的树丛中传来一声惊呼。
我本能地偏过头,右手已然凝起一道凌厉的灵气,即将甩手劈去时,脸颊突然落下一片温软。
那触感轻得似一片花瓣擦过,带着属于她的灼人的温度,我完全僵在了原地,凝聚指尖的灵力无声溃散。
那唇上的热意还留在颊便,混着泪迹发烫。
树丛里的动静逃窜奔走,但我已经无瑕顾及,万籁俱寂的刹那,只听见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我抬手摸上她触碰的地方,问道:“这是什么?”
她仰着脸瞪我,面上浮起一簇恼火与一团莫名的红粉,声音还夹杂着哽咽,“你为什么要躲开!”
“因为——”
我转头看向树丛,丛叶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铺展开灵力,在山腰下扑捉到一个仓皇逃窜的身影。
是个凡人,正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
不是天道。
心头掠过一丝失望,转回视线,正对她她紧蹙的眉头。
她看着又气又羞,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亲吻。”她再踮脚,鼻尖快要碰到我的下巴,“不准躲开。”
我一头雾水。
这个字眼我从未听过。
正欲追问,她却别过脸,耳根升起绯色,她又一次撞进我怀里,闷着嗓音说起我离开这几月的琐事。
听着听着,我忽然意识到那些琐碎的话语间藏着多少辗转难眠的夜晚,每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字都在暗暗控诉我的离去。
这哪里是说闲话,分明是拐着弯儿地责怪我。
后来,她的声音渐渐低下,最后变成一声微弱的叹息。
也罢,怪就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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