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她房中重新布下屏障,灵力顺着墙壁蔓延,于房梁顶端交汇隐去。
这道屏障比先前更加严密,连窗缝都封死,将她的气息彻底掩去。
她坐在床边,欲言又止的模样已经持续一整天了,自从回到她身,我总能捕捉到她望向我时目光里藏有未尽的话语,但当我想要追问,她又会匆匆别开视线。
夜幕降临,我照例等到她熟睡后才离去,屏障泛起一层烛火的微光,将她笼罩其中,虽然已经布下了法术,可若我长久停留,天道的视线迟早会循着我找来。
虽然她的存在早已被发现了,但留下这屏障至少能保护她不受天道的威胁,这几月在外耗损的灵力太多,经脉流转已不如往日顺畅,必须回山中调息才能应对不测。
翌日下山时,晨雾还未散尽。
远远就看见村口一处墙角中聚着几个人,他们凑在一起的样子活像受惊抱团的鹌鹑,刻意压低了絮语,几张皱巴巴的脸上同时浮现出见了鬼似的神情。
他们手掌半掩着嘴,零星词语飘进耳朵,像是一起惊奇着什么,不知是不是还说着那县令里的疑案。
我静立在屋顶上看了一会儿,远处平山的天际处,一团灰蒙蒙的软云沉压着,云团边缘闪着不自然的电光。
看着不似寻常雨云,且始终徘徊在群山之外,隔岸观火一般窥视着村子。
我没有立即动身,指尖分出一缕灵识,穿过屋舍和田野直抵那片诡谲的云中。
灵识在云层中穿梭探查,果然还是没有半点天道的气息,只有某种粘稠的、不适的滞涩感,仿佛那阴云是什么活物一般静静蛰伏在外。
既然不是天道,我也没有继续探寻的心思,日头渐渐攀高,脚下屋舍的影子拉得斜长,我收回灵识,转身跃至一处院落之上。
瓦片在脚下发出碰撞声,却没惊扰到院中的人。
院墙角落里缩着几个身影,貌似是她家中的丫鬟和下人,她们挤作一团,边说边朝她的窗前看去,和村口那些人一样低头交耳不知说着什么。
下一刻,一个管事模样的妇人从廊下冲出,抄起扫帚就往人堆里丢去,“一群作死的,活计不做在这里嚼舌根!”
那一群人顿时如惊雀四散,有个下人慌不择路,差点撞翻了院中的花盆,又招来几句痛骂。
我蹙眉看过一场闹剧,心跳掠过一丝异样,但比起这些仆役憋闷的窃窃私语,我更警惕的还是不知何时将要出现对她不轨的天道。
屋内隐隐传来窸窣声,我落至窗沿翻身而入,一看,她居然已经醒了,背对着我坐在桌子边,素白的衣裳时时刻刻挂在肩上,长发凌乱披散着被风拂起,平日该留在房中为她梳发的丫鬟却不见踪影。
“长雪?”我走近唤她。
她的背影明显一僵,当她缓缓转过头时,我清楚看见她眼底泛起的一颗水光,却在与我对视的一刹那被她用力眨了回去。
“你来了。”
她声音很轻,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动。
我不知她是怎么了,还以为是我来得太晚,没有在她刚醒时守在她床边。
想起那晚她踮起脚尖的触碰,我犹豫片刻,学着她的样子俯身在她脸颊上轻轻碰了碰。
她脸上露出讶异,随即浮起一丝笑意。
“不是这么亲的……”她声音里的哽咽还未消下,染上几分无奈。
我直起身子,有些不自在地偏过脸。
人类之间这种肌肤相亲的习俗的确令蛇困惑,但若是她的话,倒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这些凡尘俗礼的对错与否,来日方长,我总有学会的时候。
只是这一天下来,我总能听到几声细碎的私欲声,或是在门外,或是在窗下,可怀中的她却恍若未闻,只安静躺在我怀中,翻着一本书页发黄的书册。
日影西斜时,这种古怪的感觉更加尖锐。
我这才惊觉她一整天都没说什么话,更反常的是午膳和晚膳时,往日这个时候,丫鬟们早该在门外轻声询问,然后端着漆木食盒进来布食,可今日走廊上一个停留的脚步也没有,仿佛整座宅院的人都凭空消失了。
她静静缩在我的胸前,像只过分消瘦的小鹿,静得我以为她就这样睡过去了。
我将她扶起靠在肩头,直接问道:“为何今日没有人来送饭?”
她停下翻书,屋内陷入一片沉默,过了许久才听到她的声音。
“母亲今日唤我去训话了,若我不认错……不悔改,就不让人给我送饭。”
我立刻拧紧眉头,心中窜起一团火气,“你犯了什么错至于不给你饭吃?”
她靠在我怀中没有动,手指无意中捏住书页一角,慢慢将那张泛黄的纸撕了下来,纸张碎裂的声音在房间中格外清晰。
“是啊……能犯什么错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变成喃喃自语,“……也能算错吗?”
后半句像是被吞没在唇齿间,我没听清。
可我知道她身子瘦弱,不吃东西是会饿死的,反手变出几枚果子丢进她怀中。
她拾起一枚红果,没吃,只是看了看,“我不饿。”
说着却把果子攥得很紧,又道:“还有……青厌,这几日你不用来找我了。”
“为什么?”我脱口问出。
她解释:“我被罚禁足,得抄几日书,所以可能没时间陪你。”
我的眉头仍未舒展,听她说完心里马上反驳一句:谁稀罕要你陪着了。
我不过是为了守着天道可能出现的踪迹罢了,反正已经在四周设下屏障,她的屋内应是安全的……
“随你。”我满不在乎甩出一句,手臂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夜深露重,她仍然没吃那果子一口,原封不动放在案几上,我拿不准她是真的不饿,还是固执地将我面前逞强。
我翻身出窗,她笑着目送我走远,直到层层树影彻底隔绝开她的视线。
这还是头一回被她推拒开,心头莫名发堵。
不见就不见吧,横竖不过几日光景,十年我都等过来了,难道还熬不过几天吗?
如此劝说过自己,但心里的不满依旧还在。
我回到山洞,盘膝而坐,拿这几日稳固□□内灵力,待出去后再将她房中屏障加固一番。
但是我忘了,自己对时间的流逝向来模糊。
……
当我运转过一个周天,洞外的天色已由暗转明,再催动灵力确定恢复如常,晨曦已化作暮霭。
我伸了个懒腰走出洞口,拨开遮挡的藤蔓一看,记忆中还是满目秋色的山林转眼枯枝落上雪白。
纷纷扬扬的雪粒从阴云中飘落,红黄相间的落叶在我一个眨眼的时间悄无声息烂在了泥土中。
刺骨凉意让我清醒,红尘改换了季节,那山下的人大概也添了冬衣。
我没想过一出来就迎头撞上了一片冬雪,再去见她或许又要被拐弯抹角地骂了。
不过即便可能挨骂也无所谓,一想到能马上见到她,心底泛起一丝隐秘的欣喜。
我踏着树梢上的积雪往山下奔去,正想着她此刻是在窗边绣花,还是闷头抄书,忽然视线中闯入一道狰狞的黑烟。
浓烟从村子西面翻滚而上,升入云层,染得天幕都脏了颜色。
烟柱下方影影绰绰围着不少人,热闹喧哗,似在高声叫嚣着什么。
我看着这一幕,总觉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心头一紧,更快朝山下冲去。
落入院中时,拉窗一看,没有熟悉的清冽,没有炭盆的暖意,甚至没有她的气息。
我愣了一会儿,又翻出窗跳上屋顶,不等我放出灵力寻找她,几个裹着厚袄的村民匆匆跑过街巷,零碎话语刺入耳中。
“……真是作孽啊。”
“真要用火烧死吗?万一还死不了——”
“……少说这话!那丫头一定中了邪,不死也得死!”
当她的名字从人群口中吐出时,像一道惊雷劈进我脑海中。
浑身血液冻结,又立刻沸腾起来,瓦片在脚下碎裂飞溅,寒风裹着雪粒打在脸颊,却压不住胸腔里愈演愈烈的恐慌。
黑烟越来越近,刺鼻的焦木味混着松脂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难以喘息。
当我终于立在一处屋顶,眼前景象一瞬让灵力在经脉中暴烈翻涌。
高耸的柴堆上,那个瘦弱的身影如此熟悉。
她像一片枯叶蜷在木板中央,双手被粗粝的麻绳勒出青紫血痕,单薄的衣裳仅能蔽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鞭痕,有些伤口还在渗血,将一件白衣染成了刺目的红。
凌乱长发垂落下来,遮住惨白的脸,她双眼紧闭着,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好似已经没了气息。
火焰吞噬了最底层的干柴,火舍正贪婪地朝她攀爬,浓烟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声。
周围人群高举火把,灼热的气浪将一张张脸扭曲成狰狞鬼相。
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
“烧死她!烧死她!烧死这不知廉耻的东西!”
“两个女子厮混,真是伤风败俗,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村子的脸都让她丢光了,祖宗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我亲眼所见啊!居然敢在山神面前行那苟且之事,真是污了神灵的眼!”最前方站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他高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握着的稻叉上还沾着黑血。
正是那天躲在树丛当中拼命往山下逃跑的人。
“这等淫邪之事,龌龊至极!今日若不把这妖女烧死,明日全村都要遭报应啊!!”
他声如洪钟,唾沫星子四溅,自诩正义地控诉着仿佛天地不容的邪祸。
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胸中的怒意快要将我撕碎。
那些扭曲的面孔、那些恶毒的咒骂、那些高举着丢向她身下的火把,都在我眼中化作一片血色。
雪下得更大了,洁白的雪片落入火中,发出凄厉的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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