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鸦雀无声,邹氏急道:“痴儿,岂可妄言?及第为官,自古以来便是光宗耀祖之事!”
谢君酒后退一步,眉如新月微垂,目光透着几锐气:“阿爹、阿娘、世伯,君酒失言了,我去寻哥哥。”
她声音清亮,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仲安,此女日后定大有作为。”章世南轻嗅碗中汤水,香气四溢,入口柔滑醇厚:“年纪轻轻,便落难不怨,明晰时局,心性刚强至此,谢家未来何虑?”
细细品味着绵密鸡肉,章世南惊叹:“还做得一手好菜,若我有此女,岂不幸甚?把君酒给我养可好?”
紧锁的眉头因章世南的话散开,谢寒生缓缓摇头:“长淮满腹才华,君酒妙手生香,哪个不算懂事至极的好孩子?”
女孩脚步远去,背影匿在阴影里,心中悔恨交织:“是我害惨了他们。”
谢君酒奔出门外,行经街市,越过学舍,至戏台旁,在小溪边望见一身型修长的人影晃悠悠立于水边,半身已隐入水中。
“哥哥!”
谢君酒惊呼一声,急步跑至谢长淮身旁,只见谢长淮懵懂回首,手上还沾着发白的泡沫。
“原是在濯衣啊。”
“君酒儿,寻我所谓何事?”
手摸一把石头上的灰,谢君酒躬身坐下。
谢长淮手握捶布杵,搓洗在国子监常穿的素色宽衣,溪水潺潺地流,月光下流成银河。
“哥哥今日被诬陷盗窃,乃是吏部侍郎盛纪久所为。盛铭恩前些日子打伤了慕钰,你与盛铭恩交好,慕钰又对你积怨已久。如今阿爹失势,盛纪久想要削了你的籍来讨好慕家。”
谢长淮捶打着衣物,动作干净利索,语气也是颇为洒脱:“若是如此,那削籍便是。”
“哥哥,不怨?”
“天不言而四时行,我不语而心不老。削籍又何妨?不能参举又何妨?被逐出士林又何妨?既已被逐出国子监,明日,我和阿娘小妹一同出街摆摊如何?”
谢君酒不禁咂舌,纵使早知谢长淮聪慧过人,却未曾料到他竟能豁达至此。
“我本布衣,只因姓谢,曾得浮华。今日削籍,不过归真,谈何怨怼?”就像是劝自己宽心般,谢长淮望着流水,苦笑一声:“不过是数十载苦读作废罢了,幸得家人尚且安康,师友未被波及,如此这般,便是最好了。”
手掸尘灰,谢长淮将晒洗干净的素色宽衣折叠,放入木柜中。
早市的莲子五文钱一斤,谢长淮让摊主挑了些最为饱满的莲子,常年握着墨笔的手泡进冷水里,将莲子掰开,取出莲心。
邹氏在一旁想要帮忙,却被谢长淮笑着阻止:“阿娘,让长淮来吧。”
邹氏气恼:“取根小小的莲心罢了!你同你那小妹一副模样,都不让阿娘帮忙!”
谢长淮笑而不语,垂髫之年,邹氏心血来潮给府里上上下下做了莲子汤,莲子炖得软烂,可不少莲心都未被去除,半截根飘在汤面,苦得谢长淮牙都快掉下来了。
他将莲子倒入锅中,见水沸至微开,谢长淮便从瓦罐里取出几块冰糖,糖块在热水中慢慢溶解,汤面泛起一层微微的泡沫。
“小妹!来试试口味如何?”
谢君酒洗净了手,木勺舀起一勺汤,轻轻吹气。
“味甜而不腻,清香而不薄,细品之下,尚带一丝青涩,。”
将锅中的莲子汤倒入大锅中,谢长淮将其放在了阴凉处,不到一个时辰,滚烫的汤水已经凉透。
集市上的人来来往往,相熟摊位的大哥望见谢君酒,正准备笑问她要碗馄饨,却不曾想在身后望见一布衣男子。
“谢家小妹,这位是?”
谢君酒将桌椅摆开,正准备出口介绍,只见谢长淮作了个读书人的揖,卖肉大哥便也不伦不类地回礼。
“在下谢长淮,乃君酒之兄,多谢大哥平日里照拂家妹。”
“啊,不谢不谢。长淮兄客气了。”
谢君酒将摊子摆开,举起立牌吆喝:“馄饨来喽!一碗十文,汤鲜味美!解暑莲子汤,五文一碗,买两碗合在一起,十二文,划算得很!”
女孩大张着嘴,脖子微微暴起了青筋,丸子头随着她叫喊的动作晃动,这幅模样让谢长淮愣神。
小妹不过十二岁,曾是官家小姐,锦衣玉食,眼下却已落难,竟也不娇气、不抱怨,像个市井小娘,吆喝得有模有样。
转头,只见邹氏头戴布帽,汤勺盛起馄饨,动作娴熟地端给食客。
一时之间,谢长淮竟觉得自己与这片市井的景象格格不入。
往昔书卷,朝堂风云,学堂日暮,皆随风而逝。一睁一闭之间,唯余眼前百姓之生活。
他僵硬地举起手,还未吆喝出声,却被制止:“哥哥,烈日炎炎,何不去给附近的商户送莲子汤?”
伪装出的豁达被小妹识破,谢长淮面色一窘,急忙道:“小妹,我既已来帮你和阿娘,心中定然已经做好准备......”
“正经开门吆喝生意,何须准备?”
谢君酒将莲子汤盛出,神色如常,面上带着浅笑:“哥哥,不急。我与阿娘都说好了,心态自可徐徐转变,切莫急功近利,怎么舒坦怎么来。”
谢长淮小心翼翼端过莲子汤,石板路上缓步送出。
额前冒出薄汗,抬头望着那颗烈日,袖口擦去流入眼睛的汗。
放下汤碗,迎面撞来两个身影。盛铭恩与宋书彦见到谢长淮皆是愣神。
三人慌慌张张作揖,相顾一时无言。
昔日同窗好友,天之骄子,如今抄家削籍,沦为市井小民,贩卖吃食,如何不让人唏嘘?
盛铭恩低头,不敢看向谢长淮:“长淮,是我对你不起。从未想过家父会了削你的籍。”
“无妨,纵使没有那番构陷,我也再难入着仕途。如今这般与家母小妹一同做些美食,得些夸赏,也何尝不是美事。”
话虽如此,谢长淮的强颜欢笑却谁都能看出,宋书彦忙走到他的身旁:“长淮兄,你家小妹做得馄饨着实好味,铭恩长姐吃了吵着今日还要吃呢!”
“小妹的手艺一直精湛。不过今日我做了些莲子汤,诸位可要尝尝?”
盛铭恩闻言眼前一亮:“长淮,你还有这般手艺,之前在国子监可是从未听你提及。”
“不过依着小妹吩咐做的糖水,实无巧思。”
三人说说笑笑到了摊前,谢君酒为他们倒了莲子汤。
宋书彦轻嘬一口,莲子软糯,汤水清甜:“初尝是甘的,回味却微苦,苦中又带着一丝回甘,长淮兄,这汤熬得当真不错。”
“莲子汤,熬过苦,方得其甘。”说得是莲子,却像是宽慰自己。
宋书彦轻叹口气,拍了拍谢长淮的肩,三人便像在国子监那般畅聊起来,默契到谁也没提谢长淮被削籍之事。
从学堂趣事,聊到了江南的水患,讲到了远方的蛮夷。
少年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直到日暮西斜,二人挥手告辞:“长淮兄!来日再聚啊。”
影子在石板路上越来越长,谢长淮的眸中斥着落寞:“天高海阔,这便是最后一次了。”
“哥哥,何出此言?”
“日后纵使聊起新策大患,我唯恐也会像这京城里的稚童,一问三不知。”
谢君酒收拾着碗筷,那句:“北秦会在五年后亡国,哥哥无需失意至此。”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她便只是轻叹一口气:“时也,运也,命也。哥哥,前途尚未可知。既已知晓自己是那人中龙凤,天中英才,何须自哀?怀才之人纵使身在草庐,也有人三跪九叩请你出山。”
“现在放弃,为时过早。”
邹氏帮腔道:“是啊,长淮,你的才气叔伯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等圣人气消,便请他们去求求情,未尝不会有转机。”
昏庸之人,行事只凭一己喜好,除了耳畔的蜜语甜言,其余怕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谈何转机?
谢君酒不语,只低头擦拭着案上的油渍。
余光扫过,巷口几双灰扑扑的眼睛正怯生生地望着馄饨摊。
落难流民已经到了天子脚下,大半是妇孺与老者,青壮早已埋骨战场,血染黄沙。
今日暑气重,摊上还有几碗未卖的馄饨。
她切了些葱段,撒把紫菜,盛好热汤,便端着几碗,朝那几道瘦弱身影走去。
卖菜的大娘拦住谢君酒,担忧道:“谢家小妹,你有所不知。流民多是亡命之徒,若你今日施舍食物,明日便会赖在摊前,既不肯走,也不给钱。”
邹氏也忧心地望着谢君酒:“君酒儿,要不算了?”
谢君酒摇头,前世她也常将剩菜施舍给流浪汉,行善积德,早已习惯。
“多谢大娘忠告。”
谢君酒垂眸,落日将她的脸颊镀出了一层金边:“左右这些鲜肉馄饨也放了一天,不好吃了,丢了不也是浪费。”
瘦骨嶙峋的妇人看着面前的馄饨,连忙摆手:“姑娘,我没钱的。”
“不要钱,大姨,你快些吃吧。”
妇人作势要跪,被谢君酒扶起。
脏污石板上蜷坐一男孩,他瘦骨嶙峋,上身**。面前只余一只破瓦罐,行人过处,皆避之不及。他小脸蒙尘,唯独一双凤眸亮得惊人,眼珠骨碌碌逡巡着,将谢君酒从头到脚细细探过。
“你也吃吧。”
男孩不可置信地抬头,回望着谢君酒,视线愣愣落在谢君酒的眉眼间,指节颤抖地接过碗,稳稳当当放落在地。
忽然,他“唰”地一声跳起,像只小兔子般,头也不回地跑了,身后留下一阵微弱的风声。
“这孩子,怎么就跑了呀?”
谢君酒颇为困惑地摇摇头:“阿娘,哥哥,咱们收摊回家吧。”
“那碗馄饨呢?”
谢长淮无奈道:“就这般放着吧,那男孩看着身形消瘦,想必许久未曾进食,定会折返回来。”
轻风拂过街头,吹动谢君酒的发丝,余晖洒落在地上,长街依旧,只有那碗馄饨孤零零落在地上。
月光抚地,不知是谁,抓起馄饨塞入口中,狼吞虎咽,汤汁也未留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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