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她,他会过得很好。
这句话如同一个不可驳辩般的陷阱,她曾经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是吗?那你敢不敢亲口去问问,他现在是不是过得很好?断不开那些依赖成瘾的药物的时候,因巨大刺激导致选择性失忆的时候,至今还需要一遍一遍去看医生的时候,为什么事到如今了你还理直气壮地认为,他过得很好。”
这是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没有躲闪,没有低头,而是将灼热得目光直直地撞进对面这个人的眼里,“没有人跟你说吗?” 每多说一个字,汹涌的勇气好似也多一分,“你给予他的那种不叫爱,至少不是一个母亲会心疼孩子的爱。你剥夺了他喜欢一个人的权力,操纵他的人生,逼着他走向一个他根本不想去的方向。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他从来不是一株不觉痛感不会思考的草木,容不得你拿剪刀任意去修理。他是一个有自己喜怒哀乐的人,他有资格去选择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而不是一定活成你塑造的影子。”
这些年隐晦的无法言说的心绪,都随着这番话,轻轻散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冷静了下来。
“就只是因为你生了他,你就有权利去扮演他生命中的上帝了吗?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迂腐的母亲。依我看,最该去看医生的是你而不是他,你真该找个医生去好好看看,看看你的控制欲到底有多病态。”
叶母不可置信地铁青着脸,大约从来不曾听过这样剧烈的指责,气得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出青白,端着的高贵姿态有了崩裂痕迹,眼角的细纹怒气冲冲地拧了起来,声音徒然拔高,“你闭嘴,太没教养了,简直太放肆了......”
她知道,其实没有必要激怒眼前这个人的。
特别是在还没有收到方绍报警成功的信号之前。来之前两个人就谈好的,他出去如果遇到什么阻碍或者异常一定会报警,更况且,她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了。南絮不自觉地捏紧了藏在衣角里的录音设备,却没有选择按下终止录音键。
最后那个问题,她一定要问。
这才是请方绍配合她重新回到这里,这才是她从隐匿于黑暗一步一步忍耐到现在真正的原因。有些事情,她必须亲自向面前的人问个清楚,不是为了控诉这些年被耽误的小情爱,也不是为了一段早就夭折的感情讨一个说法。
这是一个横跨多年的疑问。
她找了许久许久的却始终不到要领的真相,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才可以解答。
南絮无意识将指尖用力抵入掌心,指甲掐进皮肉,可那点微弱的触感远抵不过此刻心口翻涌的钝痛。
“你刚才,没有跟我完全说实话。你说你讨厌我是因为你的儿子喜欢我。那有没有另一种可能呢,你讨厌我,是因为当初第一次见到我,你就已经认出了我是谁。”她的声音很轻,在空荡荡的甬道里卷起回音,痛觉掀起的莫名的麻木感顺着指尖蔓延开,也压下了喉间的哽咽,“就在十几年前,你在商界打了不少漂亮的翻身仗,事业版图越做越大。那个时候你踌躇满志,在容嵊他父亲的大力支持下,毅然摒弃了你一直擅长的商业领域,而将目光投向了当时正新兴的生物化学。经过几番调研,你将投资的目标对准了当时在S大任职的一位教授。他所研究的内容正好是那时最热门的项目。
你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也是一位相当懂得煽动和具有说服力的演说家,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些说辞打动了那个向来行事谨慎的教授,他毅然辞去了S大的职位,自己组织了一个团队专心作产品研发。可那时你总空谈激励和理想,该有的投资却总是不能一步到位。”
产品那个时候已经孵化出来有了初步的雏形。搞研究在投入上面原本就是无底洞,那个教授在专业上是一把好手,却不善于财务管理,原本就不多多投入资金很快就被消磨殆尽。偏偏,世上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却多,他有一位故友正巧心里怀着龌龊的心思,对他号称有内部消息,可以在股市上大赚一笔。那个教授本就急需资金,又轻信他人,果不其然中了计,还被那个好友忽悠借了高利贷。
当然,这也不能怪你,谁叫偏偏事情就那么巧。
那个时候项目正处于成功的关键期,你就挑了一个关键节点出现了。
你故意看准了时机,原本是想着趁人之危漫天要价,在那个项目成型之后可以占据最大的红利。虽然说手段是卑劣了一点,但在商言商,也算无可厚非。那位教授没有谴责你做事的不地道,甚至很感激你愿意在这个时候出手挽救项目。他也算是个理想主义者,并不在乎事成之后自己究竟能获利多少,只是希望项目成功之后,更多的是可以服务于社会,造福于大众。所以他心甘情愿地接受那些不平等的条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也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就出现了。
你们准备要最后签合同了,不想那天刚见面,你的老毛病就犯了,偏偏当时还没有带药。你说出的药名教授非常熟悉,因为正好他也在吃这种药,他当时好心地自告奋勇地去药店帮你买了回来。
可买回来之后呢?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药没有被你带走,而是留在了教授的药盒里,并放在了他的车上。同样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教授当天早上出门时明明已经吃过一粒此类药,开车的时候偏偏又吃了一粒。强大的催眠副作用让他在开车的时候精力不能够好好集中,停在一个十字路口,没有反应过来,被一辆超速的大货车正好撞击,当场就去世了。
因为当时你病发,只是跟那位教授匆匆说了句话便提前走了,事后警察调查,主要也只是询问饭桌上与教授谈合同细节的人,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你的身上。
后来,你用极少的资本买通了教授团队里的主要负责人,窃取了项目的成果,你倒是赚得盆满钵,这甚至成为了你事业上的另一个转折点。就是可怜那个教授,家里还有一个失业的主妇和幼小的女儿,被高利贷天天追债。
当然,你也不需要关心这些。
可老天的安排就是这么微妙,多年之后你的儿子领回来了一个女孩,你远远地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女孩究竟是谁。毕竟,当年为了找机会靠近那个教授,拉通彼此之间的距离,你没少对他的家人资料下功夫。你当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跟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于是,就如同当年的不择手段一样,你也将这些龌龊行事放在了这个女孩身上。自然,你本来也没多满意方锦文,可是,比起一个让你心有芥蒂的人,她自然就显得顺眼多了。”
空洞洞的甬道里,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冲击耳膜的回音也戛然而止。
叶母的反应看上去也不大,眼睑微垂,只慢悠悠地抬起手将落在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没有立刻辩解,也没有追问,就那样垂着眼,像是在琢磨着什么,又想是在准备如何回应。甬道里只剩下彼此浅浅的呼吸声,压得人心里发沉。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
开口说了话,也是干巴巴的,毫无姿态,毫无破绽。
意料之中。
她沉默了一下,“当年那位留下来谈合同的人,跟我一位熟识的导师是好友。前段时间无意说起了这段往事,透露了出来。”南絮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那张维持着没有什么表情,毫无波澜的脸,将疑问如刀子一般丢了出去,“我的父亲不是死于意外,是你一手安排的对不对?”
这句话,如同将一座沉默的冰山猛烈撞击开了,一切轰然倾塌。叶母急促地抬起眼,方才那副无懈可击的若无其事般的冷静终于裂开一道细缝,端着的仪态破碎了,语气尖锐:“警方当年早已经下过结论,那只是意外。”
“意外?就冲你的这些手段来看,你叫我怎么能相信当年就是一场意外。”她毫不客气地,用更加尖锐语气回过去,话尾音里挟裹着难以消散的颤抖。
那些教人浑身发抖的真相,那些把人拽进深渊的卑劣,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背负?作恶的人毫无愧疚地高高在上,凭什么?蕴育喷发的火山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滚烫的岩浆四处散放。
“你见过我父亲当年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你见过他最后都拼凑不出平时完整的样子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叶怀瑾为什么晕血吗?因为我父亲车祸发生的时候,他正好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找人带着去公司看你。而他坐的那辆车,好巧不巧目睹了车祸发生的瞬间。”南絮惨然一笑:“当年他的就医报告我也查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那真是意外......”
大约是提及了自己的儿子,叶母的身子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而后又试图掩饰那瞬间的失态,“我承认,对于你父亲,我有着商人逐利的本能算计,可我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害死他。那天见面的时候,我的病犯了,你父亲好心帮我去买药,当我吃完了之后,还好心地替我将药装进了药盒里。可就是那么巧,他当时随身携带的药盒跟我的长得一模一样。几分钟等车接我的时间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是走的时候匆忙拿错了,也许是服务生给我们倒水的时候不小心碰乱了药盒的位置。总之我们拿错了彼此的物品。后来回去我才看清楚,我拿的药盒里面装的是维生素。我立即打电话想告诉你父亲的,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打过去的时候,他的电话已经接不通了。”
至于后来收购你父亲的研究成果,就算不是我出手,也会有其他人下手,甚至他们的手段比我更加不光明磊落。再然后,你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知道,无论隐藏得如何好,你迟早有一天也会知道真相,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对待我得儿子谁都保证不了。怀瑾是一个傻的,喜欢了一个人就会死心塌地,届时如果你利用他对你的喜欢来报复我怎么办?”
“你习惯以己度人,所以才会有这种肮脏的想法。”
她一字不漏地听完这些,半晌,木着脸,冷冷说道。
这场对峙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气力,也算达到了目的。
叶母方才的说辞,和她得到梁懋的消息后想尽办法去调查的结果是一样的。警方当年的卷宗厚厚一叠,每一页都是实打实的调查,没有徇私,也没有隐瞒,唯独这个一直没法解释和说服自己的细枝末节,是心里多年以来的执念。好在这个世界是藏不住的真相,也熬不过时间,叶母当年逐利不假,可她的背后是叶家厚重的从政背景,容家雄厚财力的支持,只是区区一个投资的项目而已,根本没有必要故意弄出一条人命了,她的确犯不着,更是没必要。
那么,的确就是意外了。
叶母大约见她没再继续反驳,语气又是一变,仿佛找到了一个十分合理的切入点般,竭力争执,锋利刻薄,“算起来我是对不住你父亲,可对于你,我也没有什么可愧疚的,有权力替叶怀瑾决定什么样的人合适他。”
显然,已经无需再多说什么了。
越是辩解,越能看清那些藏在借口背后的自私和虚伪。恶人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恶,她们有诸多的借口和自我安慰替自己解脱,哪怕知道错,也不愿面对,更不想承担后果。
既然心中最大的谜团已经解开,胸口那块堵了多年的石头落了下去。其他的,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而她,也该是时候从那些泥潭里挣脱出来了。
南絮最后瞥了对方一眼,不动声色地隔着衣角摁下了保存按钮,并将小型录音器推向了更隐蔽的安全处。然后,不着痕迹地假装移动身子往后退了退,刚打算转个身往后跑去,却不想肩头蓦然被覆上一股带有力道的凉意。
黑暗中不知什么时候伸出一只手,带着不容置疑,将她刚要迈出的脚钉在了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她被惊得全身冰凉,叶母的人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可不过才几秒,些许冷冽的气息慢慢围拢了过来,犹是雪松混着薄荷的味道,恍如冬日清晨盖着薄霜的森林,更或者,是夏夜清凉的风,即使沾染了陌生的烟草味,却依然带着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
她眼一热,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
有些无法言说的期待,其实是早已如藤蔓般缠绕进潜意识,连自己都不愿轻易承认。
她等待这样的时刻,似乎已经很久了。
彼时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室,蜷缩在角落,听着头顶传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生出了绝望,心里的某个角落却依旧十分固执地盼着,也许他会突然清醒过来,会听见她压抑在胸腔里的呜咽,会急切找过来,推开门,把她从那片黑暗里带出去。包括不得不离开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阴沉的天,她掩上门将眼泪埋进手心的那刻,也曾期盼于他能突然醒来,打断自己那个私自下的决定,只要他能出现,那些纠结了许久的勇气,或许就会土崩瓦解。
可惜,一次都没有。
那些生长于在暗壤间的种子,没有发过一次芽,开过一次花。
怎么可能会没有遗憾呢?怎么可能会甘心呢?如果当初她与他断于人世浮沉后,感情曾经被生活的细碎磨损或者消耗过而分开的,可能现在回想起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意难平。他们两个,都是在彼此感情最热烈的时候,生生一切截然而止。
无数个深夜,噩梦总是如期而至。
每次从冷汗涔涔中惊醒,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的时候,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又会不由自主地溢出奢望,也许有一天,他会站在她面前。他会明白这所有一切,他会明白她曾经说不出的满腹委屈。
他会不再那双冰冷的眸子看着她。
不再,选择恨她。
南絮缓缓转过头,有个人从她的身后缓缓走了出了,高大英俊,消瘦,仿佛只是从弥漫黑色浓雾里走出来的脸色苍白的鬼,眼里却燃烧起炙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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