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未完全褪尽,浮在海岸线的微光里,可以看见半山腰茂密的林间隐隐约约透出浅灰的石墙,以及屋顶暗红色的陶瓦。
沿着修好的木栈道往上蜿蜒走上去,可以看清楚那些不高的墙院上爬满了绛红色的三角梅,随着海风摇曳着姿态。这座建筑物的露台建在离海最近的地方,站在这里望去,远处的湛蓝的海在眼前一览无遗地缓缓展开。容嵊慢慢地蹲下身,将手中剩下的那个干硬面包捏成屑撒了出去,那些面包屑落在栏杆上,很快被大胆的海鸟捉到,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
已经在这里守在这里两天了。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你确定是在这个地方,没有查错?”
“就是这个养老院。”带着一副墨镜走在他后面的阿德,难得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们的人按照他的生活习性找了很多地方,每次都扑空。要不是后来长了个心眼跟踪他们家的老司机,谁能想到这个人居然这么狡猾,年纪轻轻躲在一个养老院。”
容嵊不知可否地冷哼了一声,又想起在来时的路上看那些调查报告,心里无名之火越发烧了起来,“那也只能怪你的手下做事无能,别人随便搞点烟雾弹就能将你们耍的团团转……”
阿德这段时间已经被训得有点麻木了,早就失去了替自己辩解的**。其实前段时间,他也差点陷入了自我怀疑中。他的强项除了近身格斗,剩下就是追踪寻人了,可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居然踢到了铁板了。叶家这个人根据资料显示是一个弱不禁风,身体孱弱的,除了在专业知识上有点能力之外,只不过是一个从小被父母庇护长大的公子哥,从未听过在反侦查方向有着什么异人的禀赋。这一次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无论他怎么查,这人的踪迹不但就像一跟针掉入了大海。更别提连带南小姐的行踪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主打一个查无此人。
整整半个月,那姓叶的找不到也就算了,这南小姐找不到,大老板的脸色当然是越来越难看。眼下被冷嘲热讽地说上两句,比起最初几天火冒三丈地摔东西,显然已经温和了许多。大概是忍耐到了最后,大老板已经学会接受现实。
就比如现在。
跟他一起蹲守在一个养老院,等着一个据说每天回准时出来晒太阳的人。
准时个P,他有点想揍人,都两天了,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破地方啃了几顿面包,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阿德瞅了瞅那个斜斜挂在海面上开始散发热量的太阳,额间流下了一滴汗,又想着岑默一直在电话里哭哭啼啼地找他要人,只觉得头不由自主地大了一圈,另一滴汗跟着也流了下来。这趟要是有收获也就罢了,要是费了这么一大圈功夫跑过来还是一无所获,恐怕不用等老板开口,他自己先找个地方拿根绳子将自己拴了算了。
好在,还算老天开眼。
手腕上的手表指针堪堪指到8点钟,远处那栋灰白色的小楼,旁边绿荫深处的石径处,晃晃悠悠地走来了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男人。
仔细走近了,才能看仔细那个男人晃晃悠悠的原因。也不知道是最近遭遇了什么,阿德按照专业的目光推测,小腿至少是断了,按照打石膏的手法范围来看,应该胫骨骨干中段部位,搞不好还是粉碎性骨折。这人可是叶家的一个宝贝疙瘩,能搞成现在这副凄惨的模样,也算是大动静了,可他的人派出去却什么也查不到。
既然连对方都这个样了,那南小姐是个什么情况?
阿德连想都不敢再想下去了,有些痛苦地闭上眼,顺便拿眼角余光瞄了一眼,果然,自家老板拧着的眉头越发深了。
大约看在对方真的出现了的份上,老板总算忍住了没再对他发火,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意思让他滚蛋。阿德自然如获大赦,忙不迭地赶紧退避三次,还迫不及待地将隔音耳塞拿出来,堵住了自己的听力极好德耳朵。
听不见最安全。
他可不想听到任何一点他不该听的东西。
亚热带的初冬的海风,还有些许秋天尾端的燥热,叶怀瑾走近了,兀自在草坪上的一张白色藤椅上坐了下了,倒也没有露出十分意外的表情。
朝他走过来那人指尖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烟身是冷白的,与指节处淡青的血管形成一种近乎疏离的对比。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叶怀瑾也不得不承人,容嵊这个人的皮相生得极好,怪不得这些年来S市就没少了这家伙满天飞的绯闻。鼻梁高挺,眉宇磊落分明,下颚线清晰凌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时,微弯的弧度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感,而那双狭长的眼,更像是藏在一把刀削里的刃。
也只有他有这个本事,能将她硬留在身边那样久。
“我不想跟你废话,她在哪里?”
很平静的一句胡,可又很明显地暴露了此刻说话的这个人表象下翻涌的怒火。
“拿着烟怎么不抽?”
“我戒了,她不喜欢闻这个。”
叶怀瑾倒是笑了,“都这样了,你又何必。”
容嵊眼底的冰冷裂开一道细缝,快得让人抓不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所覆盖,“我今天来,不打算跟你做这些口舌之争,你只需要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如果我说我不知道,难道你就会就此离开了?”叶怀瑾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张椅子上,姿态放松,面容安静,“容先生,眼下你最想知道的,不是这半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你联系不到她的这段时间,她跟我在一起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那照你这个逻辑,我是不是还得问问以前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没关系,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怀瑾,你这样有意思吗?”
容嵊没有被他激怒,而是同样慢条斯理地拉过旁边一张白色的藤椅坐了下,用同样的姿态对垒:“我如果真的介意你和她之前的那点破事,你绝对不会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还能跟我聊会儿天。是个男人,做事就不要这样遮遮掩掩,你以为你帮她抹去了行踪,我就真的找不到她了吗?”
“那你呢,明明知道她不想见你,何必强人所难。”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而且,在我跟她话没说清楚之前,她躲到哪里都没有用。”
“没说清楚,你不是说得够清楚了,你打算跟另一个女人订婚了,让她赶紧腾出位置不是吗?”叶怀瑾抬起头正眼看了一下眼前的人,嗤笑了一声,“所以这些年你就是这样对待她的,不顾她的意愿,强硬将她留在身边。”
容嵊挑挑眉,倒是怒极反笑。
既然有些话一定摊开说,那么,就说吧。
“怎么,你现在才想起来要替她伸张正义?叶怀瑾,最没有资格替她抱不平的那个人就是你。觉得她受了委屈,可你早干什么去了?”
“你恨我当初落井下石跟她在一起,可你见过当时她走投无路的样子吗?当初她被迫离开你的时候,面对的不光是漫天的流言蜚语,还有那些蠢蠢欲动的高利贷找麻烦。一天硬撑着打了几份工,好不容易攒了点医疗费,你母亲却怂恿方辉将她妈从疗养院赶出去。她那个时候年纪也不大,却要一个人承受满世界的恶意和手段,如果那时你处在我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我倒是改了主意,不想落井下石,可我更不想看到她毫无底线地一次一次来求我,或者去求别人。我是下了狠心,一点儿也不否认当时我的行为也没有多高尚。所以,现在我所面临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是我活该。可你呢,你不过也是个始作俑者罢了,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知道我为什么打小就看不起你吗?你从小就这样,只要出了什么事,你那个妈就像护只孱弱的鸡仔一样,将你保护在羽翼之下。我记得你小时候爱骑马没错吧,参加过什么比赛,我还看过一次,骑得还行。可你妈不过站在场外,一副看着担心得要昏过去的样子,你马上就什么都放弃了。事到如今还能怪谁呢,就是因为你这样毫无底线地纵容你妈,她的胆子才会越来越大,到最后什么事都敢插一杠子,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唯一一次摆脱你妈的控制,是你从方家搬出来。那时我还真当你拿出了多大的能耐呢,可就连这样的事情,你也做得虎头蛇尾。自己不长个心眼,做事情的时候不决断,毫无底线地相信你那个妈妈,她为此遭到了多大的罪,你知道吗?
那次我把她从地下甬道救出来,你当时站在病房门口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让我离你们远一点。行,我倒是走得干净,可你呢?你还不是照旧被你那个妈耍的团团转。叶怀瑾,你敢说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你不可能没有怀疑过,可是即便你抱着怀疑也不敢去验证,你一拖再拖,只懂得怨天尤人。人人都说你在律法方面造诣颇深,是一个前途无量不可多得的人才。可在我看来,你永远当不成什么公正严明的**官,至少在你那个妈面前,你大概率会徇私枉法。”
叶怀瑾的脸色发了白,语气却坚硬。
“你用不着说这么多话来刺激我,现在我既不能跟你打一架,也不会因此感到愧疚而将她的下落告诉你,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当然,如果你能早一点找到这,那她其实是还在的。其实我并不喜欢早上看什么太阳,可是她喜欢,她每天就站在这里,就是你刚才站的那个位置,除了喂喂鸟就剩下发呆了。直到前几天,她大概终于想明白了,然后就跟我辞行了。”
容嵊冷静地瞧着面前的这个人,察觉出他没有在撒谎后,只觉得心中一阵闷痛。他跟南絮好像永远都只差了那么一点点,有好几次,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能够抓住对方,明明都已经可以看到她内心的松动,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功亏一篑。
他方才指责叶怀瑾的同时,何尝不是在指责自己。
容嵊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如今方家那个没出息的都打算亲自动手收拾残局,你躲在这是什么个意思,躲在一间养老院,任你父亲去对付你的母亲?”
“你说的对,”叶怀瑾却干巴巴低打断了他的话,“我的确不适合从事律法,我大概率会是一个徇私枉法的法官,所以我把这件事情交给我的父亲处理。你是知道他性子的,眼里揉不得半点错和差,在大义灭亲方面尤其擅长。他会仔仔细细地算清楚我母亲这些年犯下的错,该承担的我母亲一样也逃不掉,你也不需要特意讲来给我听。。”
远处的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金红色的光瀑漫过黛色的山棱,淌在枝头那些闪闪发光的新叶上。露珠被晒得透亮,坠在叶尖儿上打了个转,终于还是没能攀住,砸在小径的石头上,碎成一滩转瞬即逝的光斑。
“她没有告诉你他去哪儿?
“如今她只想彻底摆脱过去所有的人和事,怎么可能会告诉我她要去哪。”叶怀瑾指了指着天边,自暴自弃地道,“她说的,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总不能老盯着昨天的影子。”
容嵊死死盯着叶怀瑾的眼睛,试图从那里找到一丝的躲闪或者隐藏的心虚。可是并没有,那里头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只有空洞的风刮过的痕迹。如果非要说出些什么来,大约也只有同他一样的不甘心。
他在心里衡量了一下终于点点头,从白色藤椅上站起,挺直身形,丢下一句话便利落地走了:“行,我自己会去找。”
“要是你找不到?”质疑声传来。
容嵊没有回头,低低地冷哼了一句,算是对这句话的藐视了。
草坪的尽头就是下山的路。
路是碎石与青石板铺就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缝隙里嵌着深绿的苔藓。两侧是片矮松林,松针的香气混着还未完全散开的雾气漫过来,闻着像一个梦。而阳光呢,从松枝的缝隙里漏出,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光斑里浮着细小的尘埃,生生撒了把碎金。
在这座海边的静谧的养老院里,很容易看见天长地久的。
他原本想送给她的天长地久。
他本想陪着她,慢慢变老。
叶怀瑾慢慢低掏出一支烟,拢起手刚想用打火机点燃,忽然又想起了刚才那个人说的话,于是又慢慢地将那支烟按在掌心里揉碎。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他跟她还是年少的时候,一次两人去看电影。那应该是一个港产片,里面英俊潇洒的男主角在一片混战中救了女主,弄得浑身伤痕累累,事后坐在一片临崖的悬崖石上,也是这样,掏出了一支烟慢慢吸。
当时她眼泪汪汪低说什么来着?好帅好酷,总之那样子是形容不出的喜欢。
他当时也是个愣头青,对此暗地里十二分低不服气。后来还偷偷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多遍电影里的那个抽烟动作。他想,等他成年可以抽烟的时候,应该会比电影里那个男主帅很多很多倍,届时,一定,同样,可以把她迷得晕头转向。
年少时的天真,年少时的理所当然。
总以为时光漫长,他们两个还有很多很多的机会,可以一起做许多多许多的事情,哪怕有时吵了架,闹了别扭,也有无数个可以回头的机会。那个时候的他们哪里知道,有时往往就是一转头踏空,身边的人就会灰飞烟灭,湮入人海,再也没有办法找回来。
他缓缓伸出手,摸了一下锁骨上那个浅浅的牙印。
指腹碾过皮肤,还能抚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麻意,有点像她下决心咬下时带着的颤抖力道。他想起临别那一天南絮那双哭得红肿的眼,想,大概,他们两个都是不甘心的。
这半个月,他们两个就像循着旧迹的归鸟,彼此心照不宣地绕开那个注定分离的结局,只恨不得把年少时所有的遗憾通通补了一个遍。曾经为了省钱不敢去的游乐场,怕花钱没有买的棉花糖,舍不得点的那份双人套餐,甚至,约好了去看最终没能看成的电影。可唯独一件事情不敢做——不敢像真正的恋人那样拥抱,更不敢在寂静的夜里,借着月光吻上对方的唇。
彼此克制的夜晚,成了两个人最煎熬的时刻。
明明是想努力尝试的。
可最后总是会失败。
为了缓解气氛,他甚至还特意解释起方锦文怀孕的事情,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是他,只不过是方锦文为了留住他而闹出的另一个心机。甚至,在他的印象里,他应该一次都没有实质性碰过她,可方锦文并不愿意承认她那些暗里做的种种手脚。可他努力解释这些的时候,她脸上的神情是恬静而恍惚的,仿佛只是在听着一个无关紧要人过往的琐碎烦恼。她的身体在面前,灵魂却似乎漂浮到了另一个他所不知道的虚空,只不过,那是一个他永远都挤不进去的虚空。
他明白,已经太晚了。
她真的,已经不再爱他了。
她曾经对他的炙热刻骨铭心的爱,在一条名为时间长河里,被水流冲击的遍体鳞伤给消磨殆尽了。在她当年几乎要面临灭顶窒息的时候,有人找到了她,拽住了她,稳稳地捞起了她,给了她一艘小舟,帮她划桨,稳稳将她送达了彼岸。
他不知道她最后会不会忘了那个人。
他唯一确定的就是她不可能会再接受自己了。
年少时的勇气已经消散,如今的他们,无非是站在这条名为时间的长河的两岸,彼此对望,彼此遗憾,却永远再也无法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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