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心里清楚,没有必要。
就算所有东西原封不动地留在这里,仿佛下一秒她就会回来一般,但也只是假象而已,就跟上次她主动离开的时候一样,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遇见,以这个女人的铁石心肠,根本不会主动出现在他的生活当中。
这间小办公室被打扫得很彻底。
没有灰尘,没有笔迹,连同她唯一残留的香水气息,好像都随着那些东西当垃圾一般被人丢出去,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生气,该发火。
但有什么用?
假象就是假象,她从打算离开他的那刻开始,就没有想过会再回来这里。到底能怨谁?罪魁祸首还不是他自己,要不是他一下子又没控制自己,说出了那些让她彻底做出决定的划。
她大概早就在犹豫了。
只不过一直在等着一个合适的契机,可以光明正大地离开。是他自己蠢,是他没有忍住心底的煎熬,亲手帮她打开了那扇往外走的门。
容嵊下意识地拉开右边最下面的抽屉,还好,那个水晶镜框好好地放在里面。公司文化温情使然,公司福利也将员工的直系家庭成员纳入了权益范围。为此,不少人都喜欢往办公桌上摆上家人的照片来凸显自己的稳重可靠。她刚来办公室的时候也入乡随俗,煞有介事地摆了一张小时候跟家人的合影。
一眼看上去,幸福都要溢出来一般。
英俊的父亲,端庄美丽的母亲,他们的中间,依偎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女孩。
小女孩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婴儿肥暂未消散的脸,皮肤白得像揉得光亮得糯米团,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跟黑葡萄似的,眼角微微上翘,笑起来的时候又会弯成两道小月牙。细细软软的头发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淡淡的眉毛。
他也是看到了这张照片,才恍然大悟。
原来,当年在那座古旧的园子里,他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并不是白瑜。
很久以前的事情,他那个时候也没多大,母亲心血来潮,要将家族里一直闲置的某处老园子成一个喝茶吃饭的地方,随性了些,反正总比就这么一直荒废着好。既然有了打算,依照母亲素来说干就干的性子,还颇费周章了请了一个据说对古建筑颇有研究的人来帮忙。
他本来不想去的。
可那天心情非常不好,用来平时惯用的几个方法也没有冷静下了,心里的火苗反而越烧越旺。因为看不惯父亲对叶怀瑾母亲无限容忍的态度,他已不是懵懂无助的幼儿,三言两语的犀利措辞,气得父亲差得起了心脏病,直接要请家法。最后还是母亲打了个马虎眼,把他赶出来去监察这个园子修葺进度,他只好十分不情愿地出来了。
不过十来岁大的孩子,饶是他看过一段时间的建筑书籍,在心情不愉的情况下,对眼前这座老宅子的木造结构观察也提不起兴趣,远远不如后花园那些参天古木来的教人心情舒畅些。可不想,刚走进宅子后面的花园,就发现假山旁的芙蕖水池边,正坐着一个白净得糯米团子似的小女孩。
本不想理人,那小女孩却口齿伶俐地同他打起了招呼。他那个年纪,本来对是小孩子没有什么耐心,偏小女孩却难得不招人讨厌,寥寥几句,奶声奶气,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清澈见底,在阳光下映着他的影子。
那,聊就聊吧。
反正周围也没有什么人。
奶娃娃软乎乎的脸颊贴着他的胳膊,带着刚吃过蜜饯的甜香,小肉手攥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叽里呱啦的童音像撒了把碎珠子,在耳边里滚得热闹,毫不边界感地绘声绘色地讲着自己身上发生的自认为的趣事。摔碎碗被妈妈追着骂、帮择菜却揪光了叶子,鸡毛蒜皮,鸡飞狗跳,那些再普遍不过的日常,从她嘴里蹦出来,却都像裹着一层甜蜜的糖,全是他从未真实触碰过的家的模样,无一不处地透出温馨。
尤其在介绍自己的父亲,她的语气特别雀跃骄傲。
他听着听着,那些细碎的片段在脑海里拼拼凑凑,竟然慢慢生出了一丝陌生的向往。小门小户的家,就像那刻庭院里亮起的灯火。或许昏黄,或许微弱,却一盏挨着一盏,把黑下来的天衬得格外温柔。
于是,渐沉的暮色莫名没那么难熬,之前还如刺扎一般难受的心情,也渐渐得到了舒缓。
等到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要追问小女孩名字的时候,上一秒还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的一个小女孩,却不知道听到了谁在呼唤,一溜烟跑掉了。
他本来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一次机缘的偶遇罢了,只是给人的印象较为深刻而已。而这种深刻,在几年之后他再次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让他怀着一丝说不清的心思又往宅子后头的花园走去,没有想到,他居然又遇见了那个小女孩。
其实,当时他有点拿捏不定的。
几年的时光过去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样貌,特别是孩子,长得快,况且记忆中的样子早就模糊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学着母亲帮家族里开始理事,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多了些同龄人没有的凛冽,几乎没有人敢轻易靠近他。偏偏那个女孩一见面就是笑盈盈,热情大方地打招呼,言语间依稀提起几年前两人聊天的往事,一副清楚记得他的模样。
他想,没错了,那大概就是她。
年纪不大的女孩的脸,早就脱了当初的婴儿肥,尖尖的脸,大大的眼,一切似曾相识,但也好似失去了儿时的可爱。她说她叫白瑜,是这里管事的女儿,只是没说上几句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伤心于于家里最近出了变故,父母双亡,亲戚又欺负他,满脸都是凄风冷雨,十分可怜。明明前几年那个女孩嘴里描述的还是一个美满温馨的家。他当下心一软,回去就向母亲提出了收养这个女孩的要求。
可是人,就有软弱,大抵很难经起名和利的考验。
在终于见识了容家庞大的家世和资本之后,白瑜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甚至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做了不少龌龊教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因为涉及他,母亲当时大怒,一定想把人赶出去。
他一直下不了狠心,总觉得虽然白瑜行事荒唐,人本质不应该是坏的。想来想去到底是自己的错,他不应该把人拉入容家,将一张好好的白纸染上了脏污的颜色。她固然于意志不坚,可如果他没把她拉入容家,她本也不必面对这么多的诱惑。所以他没有同意母亲的要求,将那些一笔勾销,只是将她送去了国外。
直到后来,南絮坐进这间办公室,兴高采烈地将这张照片摆在桌子上的时候,他的脑子里才突然嗡的一声,不可置信,突然就明白了过来。
不是一个人的转变大得离谱。
而是他当年收养进容家的,根本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那么,错了便错了吧。
至少他料理那个白瑜的时候,有了不必犹豫的决心。
他本来一直想找个机会跟她说一说这些,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会不会惊讶于彼此机缘巧合,但不知怎么,反正就没有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也没有了机会开口。
容嵊拿指尖抚过那张照片的玻璃镜框,心里如同有无数细密的针被扎着,又酸又痛。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一直以来是他的错,是他的骄傲,他的不可理喻的胜负心,他一遍一遍想求证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太着急,太期望,又或者说他等了太久,简直没法接受容不得半分的不如意。
害怕等不到,他便赌着气,干脆利落地将她推开。
而此刻等在门外的万秘书,懊恼今天自己的运气太差,同时觉得心里苦。早知道几个月前就不应该自作聪明,看到那个小丫头的眉眼间依稀有南小姐的影子而动了念头。他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着尽量能哄着老板吃点东西。
果然,捷径走不得。
眼下老板的脸色已经够难看了,老板他妈这个时候显然也不打算放过他。他强忍住心底的颤抖,硬着头皮再次敲响了那间小办公室的门。等到允许推门进去,果然,里头老板的眼神只剩下可以杀人了。
容嵊生气归生气,但心底也是料到了,这段时间他刻意躲开了这通视讯电话,无非大概率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或者是说要劝他什么。
“你闹够了没有,都几个月了还不肯消停。”
果然,一开口便是意料之中的话,容嵊不得不苦笑一声,“妈,你就别管我的事行不行?”
“我对你放任自由的程度还不够吗?自从你接任了现在这个位置,我什么时候管过你的事情?”电话那头的容母显然已经火冒三丈,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自家的儿子,恨不得从屏幕那头伸出手来朝他的脑门呼一巴掌。“你好歹也是我一手亲自带大的,死缠烂打,凡事不死不休应该不是你的性格吧,你最应该分得清孰轻孰重不是吗?”
“怎么,是这个季度集团的利润报告太差了吗?”
“不,是好得很,好到离谱,好到连你那个退休后成日只会研究钓鱼竿的父亲,昨天看到报表的时候都忍不住开始犯嘀咕了。我就问你,你现在吃饭了没?”
容嵊用手随意指了指身后的快餐盒。
不出意外,容母再次勃然大怒,索性直呼其名。
“容嵊,我从小是怎么教育你的?你并不是一个人,你也不仅仅是我和你父亲的独子,你的身后更是站着千千万万的员工。家族花了那么大的力气从小培养你,是希望你懂得如何承担责任,并不是想将你托举成一个为了女人便要死要活昏庸的人。如果说之前我对那位南小姐抱着宽容的心态。但你要再这样下去的话,就别怪我出手了。我总不能让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就这么折腾着毁了我儿子吧。”
“您别火上浇油了行不行?”
容嵊皱起眉头,有点不理解母亲突如其来的胡搅蛮缠。
“有些事情你可以做,我也可以做。你是了解我的,如果你真的把我给逼急了,你那位南小接姐想安于一隅的愿望怕是达不成的。”
他无可奈何了:“您就直说吧,到底想让我干什么?”
容母冷哼了一声:“我想让你干什么?这都几个月了,我是没有跟你说吗?你哪次听得进去?不是推诿就是拖延,一门心思扑在找那个女人的主意上去了。不是当妈的鄙视你,以你的手段,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真的不用怀疑一下其中的原因吗?连白秘书都猜到,我就不信,你会猜不到。”
“妈……”他忍不住地脸色大变。
“行了。”容母大概也见不得一向骄傲的儿子露出这样大受打击的表情,终于将语气缓和了,道出了今天的真正目的,“你父亲想跟你说话。”
“我不......”
他还来不及拒绝,屏幕里已经且切换成了另一个人。看样子,刚才那些对话都是自己那位亲妈放的烟雾弹,用来降低他的防备心用的。容嵊不由头痛,还真是与时俱进,居然都用上战术了。
而容父这端,看着视频那头自己儿子因收拾表情迟疑,而露出的那张抗拒且恼羞的脸,不禁想,大概这个时候才稍微像了些了。他难得叹了一口气,看着这个明明已经长大,此刻却犹如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个儿子,心底不是不遗憾的。
他清晰地记得,儿子刚降生时分明是个软乎乎的小婴儿,眉眼间都带着怯生生的羞涩,被抱着时会轻轻攥住他的食指。若不是当初自己糊涂,没有能早点察觉出叶家那个藏着心思的妇人的种种手段,他绝不会在儿子的童年里缺席这么久,儿子也绝不会长成如今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记得以前每次要离开家的时候,这个孩子都会殷切地扑上来抱住他的腿,撕心裂肺地哭,一遍又一遍哀求“爸爸别走”,可是,是他的错,一次都没能如过这个孩子的愿望。大概是累积的失望太沉了吧,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一层层的冷水,终于给自己裹上了一层坚硬的壳。
这壳一裹,就裹到了长大成人。
如今的这个孩子,早已不屑于诉说心底真正的渴。自然,一点也不排除同时将这样的心态,延伸到了处理与那位南小姐的关系当中,有些感情,明明心里盼着念着,却从来不肯清清楚楚说出口,只害怕是一种示弱般。
他这个父亲,没有做好,很失败。
可如今再如何后悔,那些温情安慰对这个已经成年的孩子来说,已经显得太过多余。容父索性言简意赅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压下那些绕弯子的安抚:“过几天我回来帮你坐镇一段时间。放心,我和你妈都不会逼你什么,你不是就是想找人嘛,那就大大方方地去找,容家人做事,不用藏着掖着。”
“爸......”
容嵊没有料到这样的开场白,难免一愣。他向来习惯了父亲严厉疏离的模样,这突如其来的不加掩饰的支持,倒让他猝不及防,那句想感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十二分地不习惯。
显然,容父也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软话,假意轻咳了一声,“好了好了,肉麻的话就不用说了,反正你也不会说。”
最后,他嫌弃似的看了儿子那掩不住颓废模样一眼,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地下命令,“记住,找不到就别回来,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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