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一声破碎的巨响,从浴室那边传过来。叶怀瑾皱了一下眉,放下手中快整理好行李箱抬眼望过去,只见一身衣着凌乱的方锦雯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块镜子的碎片,死死抵住自己的脖子,眼神里闪过濒临疯狂的绝望。
“你不许走……”
“锦文,我以为上次已经跟你说的很清楚了。”叶怀瑾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一片锋利的玻璃碎片,表情冷淡且克制,“这些年你用这种手段来要挟我已经很多少次了,你都不觉得疲惫吗?”
他将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必不可免地一眼晃过了房间的其他地方。散落的青瓷花瓶还沾着惨乱的枝叶,梳妆台上的首饰盒被掀翻了,匣子里的珠宝滚得满地都是,碎着散乱的光,衣橱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墙面也被什么尖锐的硬物划上了,损坏得厉害,千疮百孔,满目苍夷,像极,方锦文此刻失控的情绪。
太难堪。
而且,再也不能因为每次这样就软下心来。
最终,他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在了窗外。
窗外的一株白梅正开得盛,米白色的花瓣叠着绒绒的光晕,寒风一吹便有细碎的花雨飘落下了。而那些细而有劲的枝干如水墨画的下笔,舒展得恰到好处,枝尖凝着的露珠还没坠下,映着天,倒影仿佛造出了一个新的世界。
这样的美,却半点没能透进这间屋子。
自然,也照不进面前这个如魔怔了一般的女人心里。
叶怀瑾重新将目光落在方锦文紧攥着镜子碎片的手上:“你看外面多好,何必把自己困在这方寸之地。锦文,你就完全没有一点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我记得小时候你喜欢跳舞弹钢琴,难道就因为我的存在,那些就都不存在了吗?”
“你就是我一直以来想要追求的东西啊。”
方锦文用力捏着那块碎片,几乎要将它嵌进掌心,哭得肝肠寸断,眼泪混着未干的粉底在脸上冲出了不顾一切的痕迹。“叶怀瑾,你呢,你没有良心吗?你怎么可以说得这样轻描淡写?这些年我为了你跟父亲争吵,挨他的打,我削骨垫鼻,把自己整成你想看的模样,为了留住你,我甚至……甚至都跟那个男人上床了,那有多恶心,你知道吗?”
她竟笑了,尖刻且疯癫,“我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早就忘记跳舞和弹钢琴了,可你为什么还是这样铁石心肠,非要离开我不可?”
叶怀瑾牢牢站在原地,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
“锦文,我们已经试过了不是吗?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可以假装,很多东西都可以弥补,但你想要的那种东西,装不来也弥补不了。”
“没有关系,只要你在我身边,怎么样我都没有关系。”方锦文的泪水更加汹涌了。
“可我有关系。”叶怀瑾静静地望着她,“我既要背负着对你的愧疚,又要隐瞒自己的真实情感。但这样,我们两个都没有办法过好自己的人生。”
没有爱的路程是一个不可见底的深渊。
真的掉下去了,怎么爬得起来?
他慢慢地走上前,用手准确捏住那块边缘锋利的玻璃。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腹瞬间蔓延开,玻璃断面折射着冷光,猛地一用力,下一秒尖锐的玻璃就划破了皮肤,细密的刺痛先于视觉传来,鲜红的血珠涌了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淌。于是,那种熟悉的感觉便如期而至,像潮水般从太阳穴往眼底涌,光影开始发晃,连指尖的痛感都变得模糊。
快了,再撑一下就过去。
他在心里默念。
叶怀瑾用力闭上眼,竭力将那片刺目的红隔绝在感知之外。
攥紧了拳头,玻璃碎片嵌得更深,血顺着掌纹蜿蜒,可那股熟悉的、几乎要将他掀翻的眩晕,竟真的在一点点消退了。世界上的机缘巧合总让人猝不及防,从前的晕血症严重到见不得半点,可自从知道当年自己目睹的那场惨烈车祸,出事的竟然是南絮的父亲,那根深蒂固的生理反应,竟诡异地减轻了许多。说不清是心理作用,还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在作祟。只知道撑不下去的时候,闭上眼,在黑暗里勾勒出南絮的脸,那笑起来时弯成月牙的眼睛,说话时轻轻扬起的嘴角,翻涌动的恶心和眩晕,都莫名其妙地平息下去了。
方锦文吓得尖叫一声,以最快的速度松开了那块染了血的玻璃,然后呆呆地看着他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
叶怀瑾对此却浑然不觉。
当那种晕眩感如潮水般又再一次湮没意识,视线也开始发虚的瞬间,那天甬道里的画面却猝然撞进他的脑海。那是人生从来未曾经历过的冲击,足以信赖的母亲,素来仰望的母亲,挂着如陌生人教人认不出来的神情,而说出的话,就像淬了冰的针,每一个字都扎得他心口发颤。
他早就想冲出去了,偏双脚却像生了根,被无形的重量钉在原地,根本动不了半分。
恰在此时,她不知为何往后一退,恰好撞在了他的身前。
一股气息扑面而来,犹如记忆深处某种极淡、极软的触感,或是初春沾着晨露的嫩叶,少年时走过校园廊下的栀子花香,那是属于那个明媚少女的,被封存在时光深处的气息。于是,那种禁锢瞬间瓦解。
犹记得最后分别的时刻。
他问她,我也算救了你一次,对不对?她没说话,可那含笑的泪眼,大抵就是世间最温柔也最残忍的答案。
叶怀瑾闭上了眼睛,任由那种卷土重来的昏眩将自己吞没,“锦文,放过自己吧。我想去的那个方向不在你这。”
这里,是极远的远方。
连绵的群山如卧在地平线上的沉默神祇,脊背蜿蜒着探向天的尽头。山峰的尖隐在薄光里,凝着一团皑皑的白,那是连盛夏都未能将其完全消融的,固执地托着终年不化的积雪。从浸过千年光阴的古城墙俯身望去,脚下是茫茫无际的戈壁滩。粗粝的风卷着沙砾掠过城砖,掠出呜呜的声响,像这片土地沉缓的呼吸。
就在这风沙的呼啸声中,一个粗哑的嗓门隐约钻了出来,带着几分急促。
“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沙尘暴要来了,快走。”
南絮没有回答这个人,她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这里完全于她之前所经历的,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山岚没有江南烟雨晕开的水墨,也没有S市迷离奢靡的霓虹幻影,更不是从小长大的、被精致与安稳包裹的方寸天地。这里的风都带着筋骨,起沙时黄尘漫过天际,风卷砂石的呼啸里,竟恍惚能听出几分铁马金戈的回响,粗粝得让人心头发颤,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人觉得温暖。
这是父亲的故乡。
父亲为了母亲学业有成之后留在了S市,把家乡彻底变成了一辈子都再回去的远方。刚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她总是难以将眼前的景象,与父亲温静如水的模样重叠在一起。在她的记忆中,父亲得了闲的时候,总爱坐在书房临窗的位置,泡一壶淡茶,连翻页的动作都带着江南雨水的温润。可这样的男子,竟是在这片风沙呼啸的土地上长大的。
风沙的确是越来越大了,粗粝的沙粒打在脸上生疼,方才还能看清楚的远处的天际线,已经被黄褐的尘幕彻底吞噬。南絮将头纱重新拉拢了一些,露出的眼睛却是极亮的。不过开端而已,这片土地就以这样磅礴又粗野的方式,拥抱了千里迢迢赶来的她。
“回来......”那个暴喝的劝阻声已经追到了脑后。
“我一定要去。”
临时被雇的导游几个跨步了冲过来,防风镜后的眼睛里满是气急败坏。他一把拉住南絮的胳膊,声音也被风沙刮得失了真一般,“这种鬼天气怎么去?而且我早就跟你说了,南角弯那里早就没人了,几年前最后一户人家就已经搬空了,你就算现在过去,那里也只剩残垣断壁了。”
南絮用力挣开他的手。
一路向西北,小心翼翼,流离颠簸,终于来到了这个极偏僻小镇。
捏在掌心的照片早被体温焐得温热,那是父亲十八岁时离家时拍的,背后陌生的房子和笑脸,是支撑她辛苦走下来的全部念想。怎么可能因为一场沙尘暴就半途而废,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沙粒,将照片重新郑重地塞进贴身的衣袋,重新迎向呼啸的风沙。
年轻导游瞪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异常固执的女人:“不光有沙尘暴,这个地方不通车,晚上有狼的,你一个女人小心被他们吃的连骨头都不剩,我不是吓唬。”
“我带了防身工具。”
彪形大汉被她气得无可奈何,原地跳脚:”这样,你的导游费我不要了,现在马上跟我回车上去。”
他真是在心理后悔了一百八十次都不止。前几天在门店里,这个女人独自一人来咨询业务,他看她是个外地人,又娇娇弱弱的样子,其实并不太适合去那种地方。况且,像她这样从外地图新鲜来旅游的人,向来是不知深浅,肆意妄为,所以才故意喊了一个高出平时几倍的价格,以期能把她给吓唬回去。没想到这个娇娇弱弱的女人拿那双如雪山黑土一般分明的眼睛瞧了他一眼,明明瞧出了他喊出的价格里有颇高水分,或者是说瞧出了他的心思,却还是不动声色地一口答应。
说出去的话就像掷在地上的石头,捡起来也是丢面子的。
他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个女人送到了这里,同时也一路见证了这个如水做一般的女人各种狼狈画面。路并不好走,她又是吐,又是头昏,中途好几次,他冷眼瞧着她越来越白的脸还以为她指不定就会哭着喊着让他掉头。
没想到,她居然咬牙坚持到了这里,还遇到了沙尘。
土生土长的人当然知道沙尘暴的可怕之处,他执意要往回走,先找个有旅店的小镇躲一躲。偏偏她不同意,拿着一份不知从那里淘来的地图口口声声说快到了,非要往前。他当然知道快到了,可比起去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他更惜命。
偏,这个女人啥都不知道还非要硬犟。
跟女人沟通本来就没有什么经验和耐心的年轻导游终于露出决断,再也不愿意跟她废话了,直接走到她跟前抄起手,就跟抱一头羊似的,在她的惊呼声中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任她拳打脚踢,只闷声不响地一路将她抱回了吉普车上。
他怕她还会乱来,索性找了一根绳子将她同安全带绑在了一起。
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城了,他只能先将车开到一个还算得上掩体的地方。看着漫天的黄沙呼啸着他们朝他们扑面而来。粗粒的沙子啪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就像严冬时的冰雹,贴在车窗外,发出古怪的敲打声。
千百年来,这个地方从来没有改变它的模样。
也是在这样惊天动地的声音之中,那个女子好像终于安静了下来,止了动静,扭过头对他说了一句,“行了,我不动了,你把我解开吧。”
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那女子却笑了笑:“真没骗你,我也没力气折腾了。”
那一笑,却让这年轻导游的心窝上荡漾起了一丝涟漪。
漫天黄沙的戈壁滩上,这笑犹如江南烟雨中悄然绽放的一朵小白花,清柔得撞碎了满目的苍凉。他心里还来不及厘清胸腔里翻涌的悸动究竟是什么,双手已经比脑袋更诚实,缓缓将捆在她身上的那根绳子解开了。
她真像,一朵白色的,小小的花。
教人想起戈壁滩上林带旁小河侧六月盛开的苦豆子,一串串奶白色的小铃铛花,远远望去是一大片白色的花海。
“你到底要去那里干什么?”他粗粝的嗓音微微发紧,放缓语气,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
面前的女人犹豫了一下,才答,“我父亲一直想回来,我总得替他实现这个心愿的。”
他一呆,心里顿时懊悔得一塌糊涂。尽管刚才的情况紧急,也不应该对她那么凶的,应该多耐心的劝劝她,不应该那么粗鲁。
“你放心,沙尘暴有的时候刮几天,有的时候走得也快。我们先在附近的镇子上找个地方住,等安全一些,我一定会把你送到目的地去,价钱的话按正常价格的程序,不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数。”豪放的西北汉子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自顾自找别的话头,“我们这个地方就是这样,风沙多,来的人呆久了都恨不得快点走。”
坐在副驾驶上女人又笑了笑。
“不用,反正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看看能不能找到熟识的当地人,”她转过头,望着窗外呼啸的遮天蔽日的黄沙,脸上竟然露出了自洽而温柔的神色,“我真的很喜欢这里,不打算走了,能不能帮我找个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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