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真的如叶怀瑾说的。
很吵很吵,就像一只四处采花粉的蜜蜂,从邀请她过来吃饭进门那刻起,嘴里话基本上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嘤嘤嗡嗡,噪音攻击无处。
却又有那么一点小可爱,以及特别。
明明这两个人也才认识没多久,那女孩总能精准地踩到叶怀瑾的软肋。就比如现在,她大咧咧地端着一个碗,毫不含蓄地大胆地指则了某人挑剔的味蕾。南絮嘴里含着一口白米饭,努力把头埋下来,不敢笑出半分。其实,这两个字她已经想说很久了,可惜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好意思说出来。一方面那个时候叶怀瑾为她了跟家里闹翻了,另一方面那个时候两个人好到蜜里调油,只顾讨好对方,哪里舍得指责他一个字。
那个时候,她没少用不多的食物想尽办法安抚对方,如今被一个陌生女孩口无遮拦地说出,简直心里是说不出的痛快,竟然莫名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
“你这样挑食,将来不好找老婆的。”女孩浑然不觉叶怀瑾的脸色已经开始不好了,“而且对身体也不好啊,桌子上统统几道菜,你这不吃那不吃,难怪瘦成这个样子。”
“我绝对没有,这不吃那不吃。”
叶怀瑾整个人看上去忍耐且幼稚,大概是被别人逼到墙角,加上多少有一点职业习惯在里头,毫不客气地进行反抗,“每道菜我都夹过了,而且1/3的分量都是我吃掉的。倒是看看你,你自己碗里除了夹了个鸡腿,你还夹过其他东西?”
“你一个大男人跟女孩子比什么,好意思吗?”女孩另辟捷径理直气壮地一拍桌子,“我那不是挑食,我只不过是对很多食物过敏罢了,你跟一个病人计较什么?而且话说回来,师兄,我可是听说了的,你在读书的时候有一个跟影子似的黏着你形影不离的女朋友,现在你孤零零地来了这边,早上还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守着一辆抛锚的车束手无策。那我是不是可以大胆地推测一下,你的女朋友终于对你挑剔的毛病忍无可忍把你给甩了?要不然你干嘛放着在S市的大好前程不要,眼巴巴地来这里做什么公益律师?”
不错,扮猪吃老虎,以后这姑娘一定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律师。说了半天,真正的问题在这里等着呢。南絮不做声地又夹了块肉,决定继续淡定吃瓜。
叶怀瑾俨然还没有反应过这姑娘的套路,只倒吸一口凉气,脸色越发有些难看了。
女孩看着叶怀瑾僵硬的脸,顿时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转而笑吟吟地对着南絮,“南老师,你们既然是高中同学,应该算是够了解对方了吧,您来评一评,我说的这些有没有道理?”
一物降一物。
自然界的丛林法则诚不欺我。
想当年她可从来没敢胆子这样大,顶多也就是不痛不痒地撒个娇,绝对不能直接牵着叶怀瑾的鼻子走的,毕竟,他脑子多好的一个人。可现在,呵呵。于是,她笑眯眯地点头,“你说的可真对,他这个人就是身在福里不知福,又挑剔又难搞,女朋友把他甩了也不出奇。”
这样,真的很好。
仿佛前半生那些拧巴的、尖锐的、连呼吸都带着疼的时刻,仿佛那些事情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执念成了沙从手指间溜走,而曾经的影子就只剩下轮廓了。就像戈壁滩上的风,卷着沙砾来时能把脚印磨平,可风一停,一切终于平静。
叶怀瑾眼睁睁地见她都亲自下场调侃,终于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也是郁卒,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运气,在哪里都能碰到学校的师妹。话说他在国外读的那所学校不是号称录取率低得离谱吗?为什么回国后他感觉遍地都是师妹,就连这样荒芜的西部大地都能遇到一个。
关键,还伶牙俐齿。
“我发誓,我站在路边只是在等救援,是你从车上跳下来,非要把我拽上车的。”
“那当时你站在路边一脸被谁抛弃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女孩继续毫不客气地揭穿,“你看到我的车的时候,明明眼睛跟灯泡一样,刷地一下就亮了起来。”
叶怀瑾闭上嘴举起双手,算是做了一个投降的姿态,化悲痛为食欲,站起身郁闷地去锅里再添了一碗饭。女孩见了倒是开心,“这样才对嘛,可没有女孩子会喜欢太瘦的人。”
恐怕这又是她的目的吧。
连激将法都用上。
南絮看破不说破,默默地给两个人盛了一碗西红柿蛋花汤。
“都尝尝吧,我自己种的西红柿。”“她微笑地看着面前神色各异的两个人,心里忽然升腾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豁然觉得眼下这种情形适合柳暗花明这个形容,“这里的沙地适合种西红柿,开花结果,果子也好吃。”
暮色漫起,碗筷叶收拾妥当,她自然而然地开口招呼两人住下。
这里的教师奇缺流动性又大,村里为了留住人,特意在学校后头修了几间亮堂的新宿舍,刷着雪白的墙,可惜还是人少,空荡得能听见回声。眼下,整个宿舍院更是只住了她一个人,别的都还干净,只是洗澡要绕到屋子尽头的公共浴室。
她起先还有一些犹豫的,担心这位叶家大少爷习惯不了这里简陋的环境。但叶怀瑾一听情况便是二话没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拿着简单的香皂和洗漱用具就去了那边,干脆利落,丝毫看不出当年那个矜贵公子哥的做派。
可惜没撑过过几秒,里面就传来他惊慌失措的大叫。
就当南絮以为他遇到什么此地常见的软体爬行动物的时候,他又惊又慌的说话声从浴室窗户里头传了出来,“你还是不是个女孩子......我不是锁门了吗?你怎么进来的?”
“师哥,那门坏了。”
“你不知道敲敲门?”
“我以为里头没人啊,再说,我进来取点水你慌什么,你不是穿了衣服?”那个女孩脆生生毫不在意地回应。
“我没有穿上衣好不好?”
“你的身材挺很好的牙,我都瞧见了,哈,别看瘦瘦的,居然还有腹肌。”
“喂……”叶怀瑾的声音透出不可置信。
“喂什么喂,我叫庄妍,师哥你年纪也不大呀,为什么总是记不住?”
之后便是一片兵荒马乱动静了,脸盆翻了,水倒了,也不知道是哪一个踩在有些滑的地砖上,摔出了好大一个动静,简直鸡飞狗跳。
那扇浴室门的插销有些坏了,起不了外力推拉的。这几天她都是一个人住,忙起了就忘了找人去修理。她刚才还特意交代了一下庄妍,没有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这样生猛,懂得抓住一切可抓住的机会制造意外。南絮站在院子里,听着里头清清楚楚的对话,心里只觉得有说不出的笑意在荡漾。
看来,他真的可以过得很好了。
从S市不曾有一丝拖泥带水走的时候,她一直担心他接下来会过得不好,不知道他跟方家那边的割舍做得怎么样,也不知道他以后要如何去面对同自己父母的关系。可没想到,他竟然敢搁下一切,还不约而同地跟她奔赴到了另一个远方。
他的笑,再也不会浮起艰难了。
第二天她有课,早早就走了。
等回来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精神抖擞地坐在了饭桌前,连饭都烧好了。蓝絮惊讶,“你们的事情办得这么快吗?
庄妍也是一脸郁闷的样子,“来之前我本来都做好了为此艰苦奋战的打算,毕竟那位黑心律师的黑历史可不少,还以为没个几天攻不下来。没想到我师哥一出马,法律条款一摆,阐明事实,三下五除二,那个几个准备跟着黑心律师做假证的人就纷纷忍了怂,一个个写下保证书,说再也不会跟在后面胡搅蛮缠了。那黑心律师没了帮手孤掌难鸣,只能灰溜溜地夹着公文包,十几分钟前坐着车走了。”
“美桑的婆家怎么说?”
“他们能怎么说,那黑心律师其实是他们一个远房亲戚,本来就眼馋美桑的娘家在外地打工有了起色,还开了一个小型的加工作坊。他们认为有利可图,自己儿子意外死了,就还打算敲美桑家一笔。现在村子里人都唾弃他们,估计这会儿正卷着膝盖准备去外面躲舆论了。”
南絮松了一口气。
美商跟她年龄相,可由于结婚早,再加上生了三个孩子,平时又是没日没夜的在家里做家务。劳累操心,看上去年龄竟然比她大了不少。但现在脱离了那个吃喝人血肉的婆家,也不用供着一个赌徒酒棍的丈夫,日子再怎么辛苦,也总比之前强。
“那你们……”
她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叶怀瑾就仿佛知道了她要问什么一般,自发自觉地回答了她。
“我们吃完午饭就走。”
这么快?
南絮一愣,多少有点猝不及防了。这次再次见面要说心里毫无波澜也是不可能的,特别在这离乡背井的荒凉戈壁滩上也能遇见,老天爷还真是会指路。可她再想了想,最终是没有出言挽留,再如何,终究是要一别的。
饭是庄妍做的,典型的苏式口味,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了一瓶梅子酒,竟然坐在在简陋粗犷的屋子里品出了几分江南韵味。趁着庄妍去洗碗的时候,叶怀瑾慢慢走到了正在院子里浇水的南絮边上。院子里只种了一些简简单单的蔬菜和花草,他指着一盆莫名其妙的焦黑的土问,“这是什么?”
她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倒也很快恢复了正常,“虞美人,我本来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种出来的。”
“这个时候季节不合适下种,大约不成的。”
“对呀。”她也点头赞同,“我就是不死心,从网上买了一点种子想试试看。”
“南絮,你现在,还在恨我母亲吗?”
他平静地,没有铺垫地,抛出了这个问题。这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不去触碰时觉得柔软,感到绝望的时候又觉得坚硬,她决定离开S市的那会儿他根本问不出口。
可现在,似乎又能了。
时间有强大的不可思议的治愈力量,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
“早就不恨了。”
面前的人拿乌黑的眼望着他,认认真真地回答,高原强烈的日光把她的脸晒黑了一些,但也透出了健康的麦色,鬓角几缕被风吹乱的碎发沾着细汗,却生气勃勃,“我以前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可从来了这里,每一天都睡得很踏实,每一顿饭都吃得很香,没有依靠任何人,但村子里人都很喜欢我,我付出劳动就会得到尊敬,坦坦荡荡。”
“山川大海,流云骤风,怀瑾,带着恨意去生活,就像在身上绑上了沉甸甸的石头,走不动也走不远。可你看看这里,风是自由的,云也是,所以我们也一定可以。”她微微扬起笑脸,“我不想再要那些过去了。”
叶怀瑾压下心底翻滚的酸涩。
如果继续跟他在一起,她就摆脱不了那种过去,是吗?可是南絮,你的那些过去也不该全是不堪吧?难道就没有美好的部分,还是说你认为美好的部分并不是我参与的。那些无妄的念头,那些不甘心,仿佛在舌尖里打了无数个转,最后随着她的一声惊喜的叫,□□燥的风一吹,全都散开了。
“你看,虞美人虽然没有种成功,但我种的月季发芽……”
旁边一碰光秃秃的枝头上,枝桠上确实长了一些嫩绿的芽。
叶怀瑾蓦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两个人相约一起去上学的那堵矮墙下,就有许许多多的藤本月季从矮墙那头蔓延过来,弄成了高高低低的花海。
她应该还记得吧。
她应该不会忘记。
叶怀瑾望着眼前那株目前还光秃秃的月季,已经不想去告诉她了,为什么他会选择来参与西部建设计划,既然这些对她来说已经都不重要了。方锦文给了他一本笔记本,是她当年匆匆搬离方家时不小心遗留下了,他一直知道她有记笔记的习惯,一共两本。
一本被她带走了。
而另一本,方锦文竟然叶没有丢。
上面的内容写满了她对父亲的思念。他那时就想,不如抱着一丝希望看看,她是这样思念自己的父亲,说不定会去这里看看,于是他就来了。
果然,猜对了。
他遇见她。
而真的遇见了,千言万语却仿佛打成了一个结,让他在这里就此止步。不过千山万水,走到这应该就算够了吧,毕竟,他亲眼见证了她过得还不错。
猝不及防的见面,猝不及防的离开。
无论如何安慰自己,原本这段时间被忙碌的生活和陌生的环境所带来的充实感,一下子好像空了一个洞出来。南絮站在院子门口,看着来接他们的车渐行渐远,扬起黄沙,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慢慢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戈壁边际。
下午是数学课,等忙完批改作业晚上回到住处,看到空空落落的屋子,她忽然觉得有点无法忍受。索性带着蚊香爬上了房顶。
这里的蚊子,有时蚊香都不一定管用。
这个屋顶是她请人帮忙清理好并搭好楼梯的,晚上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璀璨星空。她拿起铺在一边的席子用水擦干净,刚想舒舒服服地躺上去,却听突然听到下面的院子们被轻轻的吱呀一声推开了。
南絮心里,莫名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借着院子里那盏瓦数不高的灯泡,她看清楚进来的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不是村里的人,胡子拉碴,还戴了一顶帽子,行为动作看上去还透出几分小心翼翼。而且,来人对这里俨然一副十分熟悉的样子,站在院门口谨慎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猫着身子,无声无息地朝着她睡的那间屋子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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