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城是一座海滨城市。
在国内出了名的宜人气候且拥有绵延数十里的白色沙滩。与此刻深秋内陆城市的干燥和阴冷不同,一下飞机,咸湿温暖的海风吹着岸边的棕榈树,海岸线在暮色下渐渐舒展开,一眼望去波光粼粼的浪尖似乎被淬了暖暖的金边一般,风翻过去,又如同贝壳闪烁着珍珠母的光泽。
这个机场很明显是一个私人机场。
处于城市的边缘,周围似乎还有一个渔村。极目望去,远远靠着港湾的礁石旁,有几艘小渔船随波摇曳,西南方向的岸边还有一片香蕉林,后面露出隐隐约约露出了房子的轮廓。这是一个同S市截然不同的世界,迎面而来的风如海面的波浪一样澎湃。
出了机场有人来接,黑色的车子沿着弯弯曲曲的海岸线,一路尽是最原始的海岛风光,直到慢慢驶入了充满都市风情的海滨大道,鳞次栉比的高楼才在眼前站开。又开来许久一段路程,高楼渐渐少了,风景又是迥然不同,车子拐进了城中一些老旧的街道,七弯八绕,最后在一栋南洋风情的骑楼建筑面前停了下来。
严格来说,这条街都是骑楼建筑群。
她下了车,看见黄昏的光斜斜切过那些骑楼的廊柱,在古旧的青石板路上织出明暗交错的格纹。廊柱上还有巴洛克涡的卷纹,沾上了风雨的暗褐,便将鎏金浮雕的凤凰枝缠得有些温润起来。底层骑廊是一条商业街,此刻有着各种生活的细碎声响。挑着扁担叫卖藤粿的阿婆,穿着校服的孩子追着卖风车的小贩,急促的脚步声又惊起廊檐下悬着的鸟笼。她的面前堪堪有一扇朱红百叶门半敞着,依稀有斑斓叶与香茅的气息溢出来,这显然是一家卖香料的店铺。
南絮一时看得恍神,没注意,一辆彪悍的摩托车从她的身后呼地一声擦肩而过,掀起了衣角。荣正彦从车里敲见了,却俨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下了车,朝着那辆远去的摩托车吆喝了一句她完全听不懂的Z城方言,骑摩托车的那个人则远远地伸起了一只手,摇了摇,也不知道算是道歉黑市打招呼。
“那位何家小姐倒是跟我投缘,几经谨慎地千挑万选,最后居然挑到了我本家,看样子连老天爷都要帮我。”荣正彦笑眯眯地,心情俨然是不加掩饰的好,“这栋房子是我们家的祖产,当年我的祖上就是从这里出发,跟着容家人一起漂洋过海去地球的另一边淘金的。这条街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今天晚上你暂时就在这里休息,可以随便逛逛,明天一大早我准时来接你。”
事已至此,既来之安之。
这栋骑楼外表看着年代久远破旧,内部应该是重新装潢过,卧房也算干净清爽,负责她生活起居的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本地人的打扮,出门要会待专门遮阳的笠帽,同样说着一嘴她完全听不懂的方言。这条街同居住在这里的人一般,街外头的世界对他们毫无影响。羞涩,不太爱说话,坚持说自己的语言。晚餐是粿条,混好沙茶酱,味道出乎意外地不错。用过晚餐那个女孩就走,少了人语,越发显得屋内有些沉闷。她并不想出去,索性独自一人登上骑楼的顶层露台。
暮色渐沉,商业街上灯笼次第亮起,楼下有一只流浪猫,蜷在楼下那间香料铺的竹筐边,安静的瞧着人影渐渐变得拥挤起来的街面。
远远地,不知道谁家放了一把焰火。
一冲飞天,瞬间将微暗的天空映得闪闪烁烁,星星点点,火树银花。她眯起眼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于是,那幕从来不曾见过的画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了她的眼睛。
橘红色的暮色里,容嵊穿着一件浅灰色的亚麻衬衣,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腕间的一块瑞士手表。而他身边的女孩正笑着仰头说话,发梢间别着一朵新鲜的鸡蛋花,米白色的连衣裙下摆,堪堪扫过路边卖手工品的小摊。然后,他们在那个小摊面前停了下来,女孩拿起了一个描金的瓷瓶细细观看,容嵊自然而然地俯下身,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个女孩马上笑了起来,熟黏地用手轻轻拍打了一下他的肩。似乎又觉得这样不够,索性大胆地搂住他的腰,偎进了他的怀里。
或许是她的错觉。
或许是由于楼下那间香料铺的缘故,她整个人被桂皮和肉豆蔻的辛辣气息给裹住了。她竟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有些刺痛,眼睛里仿佛是被横穿过街道的海风吹进了一颗沙砾,不一会儿开始反反复复的疼。
怪不得容正彦要将她安排住在这里。还真是处心积虑,他应该是早就将对方的行程探得一清二楚,甚至包括,他打听到那个何家女的平时惯有得喜好,算准了她的游览途径,挑准时机,让她不多不少地看到这一幕。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容嵊。
这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耐心,更别提陪着一个女人将时间消磨在无聊的逛街上,可现在看过去他却显然是极耐性的,他耐心地陪着那个女孩走走停停,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他眼里的目光,但想必是充满了温柔和眷恋。
果然,这世界没有一个人会为她永远停留。
叶怀瑾不会。
那么同样,容嵊也不会。
哪里有那么多的非谁不可,当初说得再如何感动,不过是情绪上头时的个人表演罢了,经不起推敲。
南絮慢慢直起身,嘲弄着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想将自己藏起来的躲闪。她在想什么,这样的距离,这样站在暗处的光线,且不说容嵊看不清楚,就算看清楚了又如何?他的眼里顶多只会闪过一丝错愕,然后呢,他大概随即就会恢复平静,然后牵起那个女孩的手就走。
这一次他说得很清楚。
他不会再来打扰她的生活,那么同样,他也一定不希望她去打扰他的生活。
他早就把答案给了他。
露台上摆着几盆开得十分艳丽的三角梅和水绣球,特别是三角梅,分枝粗壮,攀爬能力极强大,眼下时节花开得如瀑布一般。南絮慢慢蹲下,让自己埋入了那一片茂密的花海当中,理智地制止了自己朝他大声呼叫的傻念头。
没有用,荣正彦一定安排了人。
而且,他也已经决定不要他了。
第二天她刚洗漱完荣正彦就来了,站在一楼的客厅瞧着她雪白着一张脸,饶有兴致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南小姐昨天没睡好?”
“我倒是想睡好,可惜你存心的。明明知道我看不得那些,偏偏还要提醒。”
“人人都说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男人都是很绝情的,你下手的时候也不着心软。”
她懒得再同他废话,索性转过身去看车窗外一路的风景。
清晨的太阳已经渐渐升起。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没有阴冷,海风裹着咸湿的初升的阳光,隔着厚厚的玻璃还带着微微的烫。出了城区,几经颠簸,最后车在一个码头的最边缘停了下了。南絮下了车,脚踩在细软的沙滩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随身手提包的拉链。目光却远眺过去,完全没有心思欣赏眼前这个以白海豚出没而闻名的海湾,她的目光牢牢被钉在了海面不远处的那艘游艇上。
游艇是明亮的象牙白,艇侧挂着不少粉白彩带,在阳光下飘得有些张扬,如同此刻的粼粼波光耀得人眼晃甲板上已经站了不少人,西装革履的男士,女士们的礼服裙随海风飞舞,虽听不到香槟杯碰撞的清脆声,却能看见记者们此起彼伏的按快门,这是一片热闹的,有些不真实的画面。
在荣正彦特意提供的望远镜里,她也看到了容嵊。
他一身深灰色的定制西服,正侧着身跟身旁的人说着什么,嘴角噙着得体的微笑。晨起的阳光落在他的黑色发梢,泛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可那层光晕却又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彻底隔在了这场盛大的仪式之外。
其实不仅仅是今天的。
他跟他的那位何小姐,以后会拥有无数个这样琐碎但是又温暖的仪式,可能他的以后里,同样会有这样多的记者和名流来见证他人生中的无数重要时刻。
但是,这其中决不会再有她了。
她其实以前跟容嵊出过海。
那是他们刚在一起不久,他替她办了护照,带她去了国外的一所庄园。那座庄园就是建在在一个浩瀚海边的悬崖之上。平日里几个负责日常维护庄园的工人留守,周围几乎没有人烟。庄园的东侧原本有一片荒地,不知道是谁撒了一些虞美人的种子,然后被野风吹过,几年下来逐渐茂密繁盛。她去的那一年,正好虞美人花开,当有风吹过来的时候,一丛丛颜色艳丽的花朵,摇着纤细的杆子,仿佛就像被快要吹折了一样,偏偏不屈不饶。她那个时候很喜欢去看那片虞美人,为此他特意为给她买一件红色的裙子,海风吹过来的时候,总能露出白色的脚踝。
他们也曾经,有过那些无法轻易磨灭的痕迹。
站在身后的荣正彦此时却慢慢皱起了眉头,逐渐变得焦躁起来,俨然已经失去了来时路上的好心情。打电话的动作也一次比一次不耐烦,显然事情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在顺利进行。南絮低下头,猛烈的海风吹散了她的发,遮住脸,同时也遮住了她嘴角的一抹冷笑。
他还是不了解容嵊。
容嵊这个人,向来不怕对付麻烦的敌人,却最讨厌被人威胁。
荣正彦最后拨了一次电话,然后气急败坏地将手机甩在沙地上,手机正巧撞在沙地露出的岩石部分,顿时被撞得四分五裂。
南絮只是淡然地看着他。
“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去做一趟客人吧。你不用那样看着我,也不要给我耍花样。”这应该是他准备的最后一步了,此时荣正彦又回到了最初将她从那间餐馆带出来的状态,声音阴冷而冰凉,像是一条曝露在猛烈阳光下的纠缠不清的蛇。
她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跟在他后面来到了了码头。
一艘不起眼得小游艇泊在码头最偏僻的角落,像是一头蛰伏在暗处的野兽。海浪很大,跳板晃得厉害,她踏上甲板的时候,膝盖还不小心重重地磕在边缘,疼得她脑袋空白了好一阵。荣正彦哪里有心思管这些,将她粗鲁地推上甲板的最前端,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着烟草,站在甲板上焦灼地点燃,眼睛则直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不远处的那个巨大游艇。
这样从海面望去,似乎不太远的样子,其实还是有一定路程的。
发动机开始轰鸣,震得她的耳膜微微发疼,头顶的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在波浪此起彼伏的海面上投下耀眼的光斑。海浪开始拍打船身。她用手用力抓着船舷,侧过身,正巧看见荣正彦的腰间别着一把匕首
她突然暗幸自己昨天晚上做的那个选择。
这人的心魔太重
不下重要药确实不行。
昨天晚上到访的那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推开百叶装饰的拉门,穿着一身精致刺绣的旗袍,活脱脱是个是从南洋风情里走出来的女子,妆容完美的脸上挂着洞悉人心的笑容,“我这个弟弟不懂事,还请南小姐不要见怪。”
而眼下,如同昨晚荣正彦的那些手下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曾经出入过那栋骑楼一般,他满腹心思都放在了对面那艘游艇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从后面船舱里走出来的那位女子。
不同的是,这回没有再穿旗袍。
“阿彦,跟我回去吧。”
“姐,你怎么来了?”荣正彦大概是才注意到了她的僵硬,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要是不来,你打算怎样?冲上去破坏人家的订婚,然后再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地要求别人把你的姓氏还给你?”面前的女子轻声细语,“我让你从国外回来,还以为你是真的懂事了,没想到做事情还是这样冲动,完全不想想后果。”
“再怎么样也总比这些年当缩头乌龟强,被人欺负了就得反抗回去,这不是曾经你教我的道理吗?”
“那我有没有教过你,做人要醒目,别被别人卖了还替人数钞票。你以为背后怂恿你做出今天这桩事情的人,真的是在为你指路吗?”
“够了,外头都在传你和容嵊什么,你知道吗?有多少人在耻笑又知道吗?”荣正彦终似忍耐不了般大叫起来,“如果你对我的保护是建立在和别人发生一段不齿的关系上,我才不要这样的狗屁保护,他要对付我就直接冲我来好了,我怕什么......”
南絮能感觉得到,荣正彦的家姐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又移开了目光。
声线依旧温和,言语却锋利。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怪不得成不了大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