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海面，已经从喧嚣中恢复平静。
事情大概已经结束了，那艘不起眼的小游艇也驶离了原来的位置，往码头开了回去，只留些几只觅食的白色海鸥在空中盘旋。
“甲板上那对求婚的人是怎么回事？”
“没办法呀，你找了个借口躲在这里不愿出去，我总得做些安排弄点其他的噱头出来应付一下尴尬的场面吧。”
“就算是这样，弄那么大的动静干什么？”
“留点素材给在场的记者拍呀，大家出来都是混口饭吃，空手回去指定交不了差的。”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肠？”容嵊用难以忍耐的眼神瞧着自家这位看上去格外神气活现的表弟，“尤其，还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
“还是那句，你的热闹花钱都买不到看，我怎么可能浪费大好机会。要不说还是你妈聪明，就知道你临时会改变主意。看，今天都懒得过来，直接飞国外度假去了。只是恐怕回来S市之后，她必不可免地要替你背下这口黑锅，附带上一个挑剔媳妇的恶婆婆罪名。”
容嵊想了想，觉得没有办法反驳这句话。
他以前何曾是这样反复无常的人？大约跟那个女人待在一起久了被她潜移默，明明决定放手的人是他，可每次回到那栋共同居住的房子，看着那间她连一块布料都没有带走的房间，却总恍惚她随时都会回来一般。
不仅仅是恍惚。
也许在他自己都未曾触及的潜意识里，他就是这样期待的。
所以，那天跟何氏女一起吃午餐的时候，她破天荒地主动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心里居然是抑制不住地松了一口气。他是了解那个女人的，在两个人闹成那样的情况下还能给他打电话，只能说明她暂时还不想放弃这段关系。当然，也有可能是在图谋他的别的什么，可不管怎么样，至少她不会离开。
他明明不是别扭的一个人，可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也许是赌气，也许是出于试探的心理，又或者不甘心就这样轻易被她的行为左右。总之，他盯着那个摆在桌子上震动不已的手机，并没有马上伸手去接。
没关系的。
按照以往的经验，一次没接，那个女人一定会锲而不舍地再打过来。就像那次在宁湖会所一样，就像很多年前他对她发出邀请被她义正言辞地拒绝，本以为两人之间再无转圜余地时，她却又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样。
已经没有底线了，就算抱着自尊这样东西又能怎么样？他做过没有自尊的事情已经太多，为了这个女人而降低的底线，更是一低再低。也是在那时，他几乎一瞬间就重新做出了决定，如果她真的想回头，他大不了又回到原点陪她继续死磕。
只可惜，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那个手机只是短促地响了几声，就被电话那头的人给挂掉了，然后，再也没有打来过。直至用餐完毕，他都一直煎熬地盯着那个再也毫无动静的手机，到最后他终于沉不住气，咬着牙将电话拨了回去，那头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不但没有人接，还索性还关机了。
很气人对不对？
可当时在他脑海里一晃而过，却是自己这个表弟向来喜欢挂在嘴上的，自诩是金玉良言的一句话，“爱情就是这么气人，被爱的那个，仗着被爱总是可以胡作非为。”
这个女人明明在胡作非。
但他却毫无办法。甚至，何氏女注意到他的走神而借故撒娇时，他也分不出一点点的心思去应付，哪怕假装也不行。
装得了一时，能装得了一世吗？
一辈子那么长。
他除了认栽似乎毫无办法。。
“你去帮我查一下，她到底去哪了？”
“哈哈，装不了高冷，沉不住气了？之前人家阿德说要查，你还凶巴巴地把人家训了一顿，说什么他是被美色所惑无事生非。放心，早就找人去查了。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知道结果了，我打电话过去问问。哎，你记得欠我一顿饭啊，为了你这事儿，私底下可动用了我不少关系。”那位表少爷面带得色地掏出手机，当着他的面拨了出去。接通了，没说几句便开始支支吾吾起来，嗯了两声匆匆挂了电话，反而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容嵊瞧着他的面色有些古怪，只当这个人老毛病犯了又在故弄玄虚，“怎么，她去的地方有什么不妥当吗？”
这个女人行事向来不按理出牌，去个不妥当的地方也不出奇。
“......她根本就没有坐飞机，我的人没有查到任何正规交通渠道的记录。”
容嵊脸色骤然一变，“你说什么？”
冰冷的海水裹着暗流卷过脚踝，来人却没顾上刺骨的寒意，只往气泡翻腾的方向冲去。
一团乱丝般的海藻里，隐约可以看到一双手臂正无力地划动。来人咬紧牙关，双腿像鱼尾般快速摆动，迅速将氧气瓶的面罩精准扣在对方脸上，明确感到对方的胸腔有了些许起伏，他才一手托住她的腋下，拼尽全力对抗着水流，一点点将人带往海面。
还好，准备周全。
领路的经验者说这里洋流复杂，他本来早做好了心里准备，料到事情并不会太简单。可千算万算，他却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女人居然不会游泳。她让他安排好一切的时候，竟然没有告诉她不会游泳。那可是海，水性好的人都不一定敢轻易就那样跳下来，不会游泳，还敢想出这样冒险的计划来。如果他晚来一步，或者是恰好没有找到她，又或者他假意答应实则根本不来，她到底哪里来的自信，笃定他一定会准时到。
浮上来的地方是一个无人沙滩，一起同他下海的人领了钱财已经先行走了。他粗鲁地将那个女人丢在沙滩上本来也打算直接走。毕竟，两个人的约定也的确是仅仅止步于此。可走到一半，想了想，又咬着牙回来了。
那个女人果然还没有醒。
他蹲在沙滩上，看着面前这个浑身湿漉漉且脸色苍白的女人，下意识地伸手，捻走她一头乌发间的海藻残留物。她静静地一动不动，软弱，平淡无奇，毫无任何攻击力，可偏偏在他的记忆力，他这辈子吃的亏几乎都是拜这个女人所赐。
海风卷着水草以及鱼虾蟹的腥味扑面而来，他不由想起刚才浮在海面上，她曾经短暂地睁开眼睛看过他一眼，然后便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攥着他衣袖，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或者，生怕他会跑了一般。
很明显，她认错人了。
一直以为这个女人是没有心的，居然也有这样的一面。
想了想，他脱下风衣裹住沙滩上的女人，背起，然后踩着湿冷的沙滩向外围的渔村走去。
房子也是事先租好的，那是原本给自己准备的落脚地，简陋但安全，没人打扰。等他从外面买完快餐回来，那个福大命大的女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坐在厅里的木质椅子上，一脸清明地看着他。
他站在门口，一时间没有进去。
还真是熟悉的感觉，当年，他就顶讨厌这个女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没想到隔了这些年，还是如此。
“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你给了钱的，我也算替人消灾。“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要不然......”
他简单粗暴地打断她的话，“我的事情跟你有关系吗？南絮，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你还是学不会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脸，坦坦荡荡地说点自私自利的话很难吗？难道说面具戴在脸上久了，你都忘记了怎么摘下来？”
老样子，说话恶毒且不留情。
南絮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没有马上还嘴，身子还有点弱，骂人是没力气的。但还是有些不一样了，数年的光阴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他换了一副模样，浑身上下又黑又粗糙，早就没有了以前苍白阴郁的模样，有了被阳光狠狠晒过的味道，身体看起来也明显地强壮了许多。
“我曾经去见过你的教导员，他是一个很负责很好的警察。”
那个准备放下快餐就走的人面色一滞，直起身，眼光扫了过来。
“当初不能怪我，不仅仅是我先入为主，更况且警方调查的结果也是那样的。你在监狱里坚持要见我，再三说我母亲的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我很难相信你的话。但是，你的那位教导员没有放弃，总是给我打电话。”
“那天夜里你在监狱闹自杀被送去了医院，好巧不巧我改了主意了。当时是我发现你的不对劲叫了护士，现在告诉你这个，还会觉得我假惺惺吗？”
“那天晚上救我的是你。”
方绍一脸难以置信，那天晚上他趁着看守以为他刚抢救完还处于昏迷中松懈了片刻的功夫，想办法重新弄坏了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将手藏在被子，因为失血过多，很快就陷入了昏迷。后来听人说，是一个来探望的年轻女孩发现异常，叫了护士。
一开始以为是方锦文，最后却不是。
“前天我们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明明只要说了今天的事情就更有把握。”方绍盯着她，短促地苦笑了一下，眼神不解又迷惑，“当时你为什么要救我？放任不管才对，你不是最恨我的那个人吗？”
“决定救你，本来也不是为了日后邀功。老实说，如果可以，我本来是想当做没看见的，”南絮诚实地坦白心里那抹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但是又很担心做了亏心事，夜里会睡不好。现在想来，还好做了正确的决定，要不然真是冤枉了你。”
方少沉默了一下。
“他那边会怎么样？”
南絮心领神会，倒也没打算瞒他，“该告诉你的我都已经全部都说了，方辉贿赂了海关在职人员进行走私，那些证据原本他是打算拿来日后保身的，没有想到被我暗地截了胡。他一直弄错了，还以为是我母亲拿的。出事的那天，我母亲虽然被你推了一下，当时确实没什么大碍，但是她一个人留在屋子，尾随在你后面的方辉却溜了进去，他本想趁机要挟母亲将东西交出来，母亲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给不出什么。于是，他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对母亲进行了二次伤害，还天衣无缝地处理掉了痕迹，然后混淆视听，把一切都推到你的身上。”
“南絮，这么多年，我欠你一个道歉。”
方绍脸上的线条看起来没有刚才那样冷硬，多了一些正常的柔软。其实，他现在的确跟当年那个偏执且走歪路的少年完全不一样了。她其实也觉得有些魔幻，当初的自己是那样讨厌他，绝对没有想到多年以后她还能跟方绍如此心平气和待在一起。
方才在在海里，他也算救了她。
现在想想，当年他的那些恶，也是被方辉给逼出来的。
“当初你被抓入狱，你敢相信一个亲生父亲会这样利用自己的儿子，所以才绝望。可是这次，方辉想保你出来，说明他心底对你多少还是有点愧疚的。只可惜，这份愧疚有点少，如果他真的关心你，就不会不知道前段时间你在狱中救了一个人，得到了立功的机会减了刑期。荣正彦也正好钻了这个空子，要不然他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
“这也是我的教导员告诉你的？”
“对，我们一直有联系。”
方绍倒是没有想到，又苦笑了一下，“怪不得你对我盲目自信。”
“我也是没办法，跳海是下下策。总之，我们两个之间的恩怨差不多到此为止了。方辉这回那跑不掉，我也会再写一个澄清书给相关的办案人员，走私加伤人，他估计要在里面呆很长时间。你呢？还是跟之前的打算一样离开这里，一走了之？”
“不走了，他扔下那个烂摊子，我总不能不管不顾，那是我们方家的基业。这些年我在监狱里也没有白闲着，管教给我带了不少书，也学了些企业管理和基本的财务知识。以后的路就靠自己慢慢走吧。”
“你母亲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高兴的。”南絮想起曾经那把带血的匕首，心里五味杂陈。
“我这个样子，哪里有脸去给她上香。”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母亲永远都是爱你的。要不然她当初明明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非要陪着方辉熬在婚姻里？”
方绍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她的安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那接下来呢，还要照计划进行？”
南絮也没什么好瞒的，“当然，等这桩事情了结了，我也可以离开，永远都不用再回来了。
“那，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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