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正说着,大殿门口闪进来一个红色的人影。
她快步走着,穿胭脂红的马步裙,露出雪白的绸裤和鹿皮短靴,裙裾翻飞。宣卿再看她那脸,坠了红玛瑙额饰,正大方张扬地笑着,真真是明艳动人,和她从前想过的马背上的女子一模一样。她身后跟着侍女,手上端了个银盘。
“父亲,乐风来迟了!”她走到宫殿正中行礼。
“今天是庆和公主的接风宴,你该先和公主道歉!”龙格巴图摇了摇头,伸出手掌指向宣卿。
“长得好看,名字也好听...”宣卿遮住嘴小声跟敖敦嘀咕。
乌乐风便转过身来,向宣卿行了个礼:“请公主恕罪。”
宣卿还没接话,桑伦珠先开口了:“乐风姐姐这是什么意思?这么大的事儿,又不是没人通知你,真是好大的架子呀!”
宣卿眉毛一挑,这俩人也有事?她看向敖敦,心想你们王室的事还真乱啊。
“妹妹别急,我来晚是因为给公主准备了一份礼物。”乌乐风笑着,就像得逞了一样。
礼物?宣卿一下捕捉到关键词,有些期待地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去。
“礼物?你有这么好心?”桑伦珠抱起胸。
乌乐风从侍女手中接过银盘,放低位置,宣卿抬起下巴看了一眼,红红的,像件衣服。
“以赤狐皮为底,金丝银线织就,缀八十一颗金珠。听说公主要来,时间仓促,我特地命人以最好的材料制了这件嫁衣,送给公主,几日后婚礼上用。”乌乐风呈给宣卿。
大萨满厚吕半躺在椅子上吃了半天的酒,终于像有劲了一样坐起来,前面的男人拌嘴属实无趣,他生平最爱看的就是女人吵架。
宣卿表情疑惑地看了看嫁衣,又歪头看了看乌乐风,叹了口气,还以为是什么呢。
她没有接,低头又吃起肉来,“多谢姐姐好意,只是本公主初来乍到,不太懂这边的风俗,怎么你们北陆竟然是妾室当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桑伦珠捧腹大笑,“我说乐风姐姐,你平时找我们一点不愉快就算了,你今天在这么多人面前,也不嫌丢脸!”
那日都急忙去捂她的嘴。
“够了,乐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宣卿没仔细听之前龙格巴图的介绍,说话的似乎是哪个部落首领。
“阿爸,”乌乐风完全不恼,就好像现在这才是她要的结果,“我们走着瞧。”
宣卿愣了愣,虽然乌乐风说这句话时看的是自己,但是总觉得她好像是说给...宣卿一拍大腿想起来,侧妃是朝鲁部首领的女儿嘛!
可是怎么会有女儿这样和父亲说话,奇怪呀奇怪,北陆王宫的人际关系真奇怪。
乌乐风把嫁衣递给侍女,落座后又开口了,“公主既然到了北陆,服制却没换,这和以前和亲的规矩不太一样呢。”
“庆和公主思乡,服饰就不必换了。”敖敦说。
“可是,哪有世子妃...甚至以后的王妃,不穿北陆服饰的道理?”
敖敦看了她一眼,眼神捉摸不透,“身份不是靠一件衣服决定的,是世子妃,就算穿粗布麻衣也是世子妃。你安分一点,有什么结束再说。”
乌乐风这才住口了,沉闷地喝着酒。可宣卿却突然觉得她沉闷的理由不是因为几句嘲讽或者她来和亲这么简单。
首领们大谈特谈,看样子这宴会得至晚方散了。宣卿把烤全羊吃完,又朝龙格巴图敬了杯酒,“王爷...父亲,我有些疲惫,食欲也不佳,想先休息了。”
说罢她佯装头晕,扶着自己的脑袋。
“食欲不佳?”龙格巴图瞥了一眼她面前的盘子,分明堆满了羊骨头,“好吧,一路上舟车劳顿,去休息吧。”
宣卿行了个礼告退了,离开大殿,丹烟正在门边等着。
“宫里的路我已摸熟了,公主的寝殿在这边!”丹烟立刻迎上来,为她披上狐裘。
宣卿袖子一抬,从里面拿出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东西,“烤羊腿!非常非常非常好吃!你之前病了没吃到,我从敖敦盘子里给你拿的!”
“多谢公主!”丹烟扶着公主走路的速度几乎快了一倍,公主连用三个叠词,就说明真的非常好吃,她候了半天还没吃饭,光是闻着味儿都迫不及待了。
“本公主才刚来,就有人想把脚踩到本公主脸上来了。”宣卿气鼓鼓地说。
“是谁?世子的堂兄还是侧妃?”丹烟问。
宣卿投来赞赏的目光,“你还挺懂嘛!”
“奴婢来之前可是好好做了功课!公主现在这般处境,奴婢当然要想方设法护着公主。”丹烟一边说一边吸溜口水。
“都有吧,”宣卿在廊桥中看了一眼月亮,北陆的月亮还真大真近,“感觉他们都奇奇怪怪的,特别是那个侧妃!但是没人找事也很无聊不是吗?”
-
推开鎏金嵌珠的大门,扑面而来有一股淡香。宣卿的寝宫纵深很长,和麟德殿那宴厅差不多大了,同样立了六根高大的白色纹金石柱,地面铺了雪白的羊毛织花绒毯,放了套白玉桌椅,冬天赤脚踩着这地板应该也不会冷。
她再抬头,高耸的穹顶雕了彩金的壁画,垂下金丝掐花的灯,灯芯正燃着,殿内亮如白昼。四壁洁白,有六扇浮夸的落地琉璃窗,寝殿两侧都有长桌,可以梳妆,宝勒琴也已经放在那里,窗两侧悬挂了厚重的绒毛窗帘。
“挺气派的吧,公主。”丹烟坐到那白玉桌边拆开期待已久的羊腿。
原本该放王座的地方放了张丈余宽的象牙床榻,四周垂下轻柔的层叠的幔帐,床边台阶下置了个金香炉,里面渗出安神的药香。
床上放了一对雪貂毛枕,连床头床尾都用了兽毛包裹。大小更是够两个人在上面随便滚来滚去,宣卿脱鞋上去躺了躺,相当柔软,让她立刻就想睡觉了。
“那侍女介绍过...说是铺了一层白虎皮,一层驼绒褥子,一层貂皮褥子,好几层蚕丝软垫,够夸张吧?说就算是再娇贵的身躯,躺上去也是一等一的舒服!”丹烟还算有底线,介绍完才美美开始吃肉。
“哪有那么娇贵?不过这么空这么大的寝殿...感觉晚上睡觉怪吓人的呢!”宣卿抱着枕头说,枕头触感太好,她简直爱不释手,“那你睡哪里?”
“我...”丹烟咽下一口肉,“奴婢的房间在刚刚过来的路上,不远。不过晚上公主的寝殿外会有值守的侍女,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她们,也可以让她们来喊我。”
“对了公主,对面就是沐浴的地方。奴婢去看过了,好大好大的,水也是温的,泡一下再过来睡觉,肯定舒服极了。”丹烟又说。
“我知道了,”宣卿躺着跷二郎腿,“我们南盛是有御花园和自己的花园,和寝殿,但是他们北陆是没有自己的花园,只有一个大家都能逛的御花园,换来了很大的寝殿。”
一阵敲门声响起。
“谁呀,自己进来吧。”宣卿对急着擦嘴起身的丹烟招招手,示意她坐下继续吃。
敖敦一推门进来,就看到宣卿抱着枕头仰面朝天,把头倒悬在床边,两个大眼睛冲他眨了眨。
“世子!”丹烟回头打了个招呼。
敖敦点点头,可他刚往前一步,宣卿立马坐起来退到床尾指着他,“别动!”
敖敦也听话,转身合上门便不动了。
“敖敦!我们虽然要成亲,但...但是你今天不许睡这里!”宣卿低头想了想,又猛摇头,“婚礼之前都不许!”
敖敦点点头,神色平静地说:“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宣卿松了口气,放开枕头,“那你可以动了。”
“我就在这里说吧。”敖敦直直站在那儿,像个偷穿华丽衣服的卫兵头子,“婚礼计划是三天后,我来问问公主是想按南盛习俗还是北陆的习俗?”
“你们北陆人做什么真的很急!”宣卿不禁感叹,“哪种简单?轻松不累人?”
“应该是北陆的。”
“那就按北陆的办!我们那边办婚礼可麻烦死了,头冠又那么重。”宣卿盘起腿坐着,“不过本公主不能穿乌乐风送的衣服。”
“那是自然,明早就会有侍女来为公主量体裁衣。”敖敦顿了顿,“乐风的事公主别在意,她不是因为争风吃醋才来招惹你的。”
“我知道呀。”宣卿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且不说她斗的太没水平了!从前,我哥哥的妃子想得宠,都还得好好巴结我呢!她要是喜欢你,干嘛和你妹妹关系那么差。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你还是等她自己和你说吧,她应该有事要你帮忙,不过她并不是什么坏人。”敖敦笑了笑,“跟你有点像。”
宣卿犹犹豫豫地问,“连你的侧妃都不喜欢你,整个北燕不会没有女人喜欢你吧?”
“嗯,没有。”敖敦回答问题的语气轻松到就像回答早饭吃了什么。
“承...承认了!”宣卿和丹烟对视一眼。
“那我先走了,”敖敦转身拉门要走,“公主早点休息。”
“等一下!”宣卿丢掉枕头,试探地说,“我想每个月给皇帝哥哥写封家书。”
“每个月?”敖敦转头问。
“不行吗...两个月一封呢?”宣卿垂下眼,有些失落。
敖敦摇摇头,“不是,公主想什么时候写都可以,我会遣人快马加鞭去送的。”
“真的?”宣卿抬起头,两眼放光,“还有还有,可以给我寝殿里吊个秋千吗?太空了,有点难受。”
“好。”
-
宣卿是被敲门声吵醒的,睁眼时还有些恍惚,这天花板太过陌生了,还不如路上坐的马车亲切。但她昨天是泡了澡睡的,这一觉还真是很舒服。
丹烟端着热水进来,伺候她洗漱梳妆。
“为您量身的侍女在门口候着了。”丹烟边收拾床铺边说。
“让她们进来吧,正好,我觉得北陆衣服还挺好看的,让她们顺便再帮我多做些北陆衣服,我换着穿。”宣卿打开了一扇琉璃窗,扑面而来的清新气息令她舒心不少。
昨天太急着回来,都没仔细看外面。
原来她寝殿边有个精致的小花园,白玉的甬道错落其中,中间有个喷泉,水幕中流淌着细碎的金砂。
侍女们小心翼翼地为宣卿量体裁衣,她抬头看向窗外的远方,果真看到了神山顶部的金光。
“早膳已经备好了,公主现在要用吗?”丹烟送走侍女们,“是我们自己的小厨房做的哦。”
“要要要!”宣卿连连点头。
当南盛糕点和汤羹摆在北陆王宫中时,宣卿心里竟然感到一丝慰藉,她坐在白玉桌前伸了个懒腰,突然想起来什么:“让小厨房再做一份吧,一会儿我去看看纯娘娘。”
用过早膳,宣卿亲自提了食盒,带着丹烟出了寝殿。
“纯娘娘的寝宫在哪里?”丹烟拦了个卫兵。
“你不是说宫里的路你摸熟了吗?”宣卿抱胸站在一边。
“奴婢只摸熟了去公主寝殿的路,嘿嘿...”丹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那卫兵打量了一眼,机灵地看出后面鹅黄色衣衫的女子就是来和亲的公主,立马伸手行礼,点头哈腰地指了个方向:“世子妃请随我来。”
很快到了纯娘娘的寝殿,宣卿有些忐忑,虽然纯娘娘也算她姑姑,且同病相怜,都是来和亲的公主,可说到底纯娘娘和亲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没见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不等多想,侍女出来迎了她进去,走进寝殿,便闻到一股淡淡的南盛熏香的味道。一位靛蓝色长袍的妇人倚在床边,岁月在她的脸上刻下了些许细纹,她一身北陆的装束,可柔和的表情还是透出几分南盛女子的舒婉。
“见过纯娘娘。”宣卿将食盒放在桌上,行了个礼。
纯娘娘转过来,眉眼俱笑地扶她,“公主身份尊贵,何必拜我?”
“纯娘娘是长辈,自然要拜。”
纯娘娘伸手抚了抚宣卿的脸颊,将她拉到桌边坐下,再一抬头,表情爱怜,似乎眼里含了些泪,“真像...公主和先皇后...也就是我的皇嫂,年轻时还真是相似,竟一下子让我想起好多年前的事。”
“吃了这个您才是要想起从前呢!”宣卿笑眯眯地打开食盒,里面飘出熟悉又陌生的甜香,盘中垫着荷叶,荷叶上是一份藕粉桂花糖糕,“还有呢!”宣卿抬起第一层,下一层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金汤蟹肉羹。
纯娘娘怔怔地看着不发一语,在这样沉默的氛围中,宣卿突然觉得她那双温柔的眼睛会流出泪来。
“您尝尝?我从建都带了厨子,以后您要是有什么想吃的,遣人来知会一声便是了。”宣卿又开口,小心地把碗盘端出来,将食盒推到一边。
“这是...”纯娘娘的手轻轻抖着,用筷子夹起一块含进嘴里,睫毛颤动,“我已经二十年没吃过了,可我还是这么清楚记得它的味道。”
“母后的宫里曾经挂过您的画像,所以我一见您就觉得亲切。虽然没亲眼见过您,但每每收到您的家书,她总是拉着我提起您,说您以前温柔娴静,知书达理,是最最讨她喜欢的小妹。”宣卿回想着,“每到那时候,她就让小厨房做这个藕粉桂花糖糕,我就猜您应该最喜欢吃这个。汤羹的话...也不知道您的喜好,就是我喜欢吃的啦!”
侍女们都退出去了,殿内静得能听见糕点上糖化掉的声音。
纯娘娘慢慢吃着,就好像在从中找回许多回忆一样,眼泪掉进汤羹里也顾不得擦。
“纯娘娘别哭,”宣卿递上自己的帕子,“纯娘娘要是想家了,便来我殿里,我从建都带了许多人来,可以让他们跟您讲讲南盛的趣事儿。听说您来和亲时还没到我现在的年纪,您为了两国的和平牺牲自己,皇帝哥哥和我都十分敬佩您,他交代我...不不,不用他交代,我以后也会常来看您的!”
“好孩子,”纯娘娘接过帕子点了点眼角,“那些首领...赛罕...没有为难你吧?”
宣卿手托着脸,半趴在桌上笑,“您看看我,像被为难的样子嘛?”
纯娘娘摇了摇头,“首领们也就罢了,可赛罕不一样,他心思、手脚都不干净,他憎恨王爷父子,所以也一定会憎恨你,你要多留些心眼。”
“多谢纯娘娘提醒。”宣卿坐到窗边桌上,去摆弄花瓶里插好的花,“我昨日见到赛罕,他果然长得不讨喜!可我越发好奇了,敖敦不是世子么?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要把宝押在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郡王身上?”
“这其中...比较复杂。”纯娘娘叹了口气,“敖敦是王爷第一个孩子,是出生时就被立为世子的,可大萨满为他看了星相,说是天狼。”
“天狼?”宣卿有些疑惑,“那是什么意思?”
“和传说中铁木尔的辉煌星相不同,天狼...是象征着侵略和战争的星啊。”纯娘娘捏紧了帕子,“北陆人很迷信萨满,都不太看好那孩子。”
“就因为几个星星?古怪疯老头的一句话?大萨满看着就不是个靠谱的人呀?”宣卿一气愤,伸手扯了片叶子,“而且我看北燕不是挺喜欢狼吗...”
“那是不一样的。对于萨满教,狼是神灵的使者;对于国家和军队,看重的是狼团队协作、策略作战的能力。但是在他们看命格时,这些都不再提了,天狼就只是会带来战争的星。”纯娘娘说。
“可...”宣卿还想反驳点什么。
“还不止如此。”纯娘娘取出剪刀,将被破坏的花茎简单修剪,“那孩子小时候脾气很好,和你一样活泼讨喜,见了谁都是大大方方的,可是他五岁多的时候,因为一些事情...走失了,等王爷把他找回来时,他简直完全变了个人,这使很多人更加讨厌他。”
“可是...可是他现在的性格明明很好!”宣卿鼓了鼓嘴。
“那都是再后来的事了,他为了改变别人对他的看法,自己做了很多努力。可是人的看法实在太难改变了。”纯娘娘剪下一朵花别在宣卿耳边,“你是不知道他过往的人,他见到你,肯定会想让你认识他最好的一面吧。但我总觉得,对你这样的孩子,他总有一天会愿意讲出自己的事。”
“如果你在北燕听到了什么关于敖敦的传言,都不要轻信。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你都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如果想要认识他,一定要当面通过自己去认识。”纯娘娘浅浅笑着,“不过你肯定已经在这么做了,不需要人提醒你。因为皇嫂就是这样真诚的人,而你很像她。”
宣卿伸手碰了碰耳上的花,笑着点点头。
“你不说话的时候真的非常像她...”纯娘娘有些感慨,“但皇嫂的身体不好,她大多时候是安静沉稳的,没有你这么灵动开朗。”
“大家都这么说,说我把嘴闭上就和母后一模一样了,可要我安安静静的是不可能...”宣卿摊了摊手,“我只要还有口气就想蹦跶呢。”
“公主的性子是极好的,”纯娘娘看着花,“皇嫂总是思虑许多,若是她有你这样的性子,身体或许不至于垮得那样快...”
一阵风拂过,窗外垂下的爬藤轻轻摇了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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