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一名神侍前来向奈菲尔塔利回禀。
“女官,前些日子在庙门前晕倒的少年,今晨已自行离去。他临走前托我转告——他名叫伊赫,他说……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奈菲尔塔利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而几日以来,神庙之中风声渐起,各类消息也不再如以往般受限,开始在神侍、学者、香客之间悄然流通。
有人说王上已抵达新都,有人谈及培尔-拉美西斯的宫殿即将落成,也有人传言,北地将修建新的神庙群,接纳来自全国的学者与祭司。
奈菲尔塔利这才恍然意识到,过去封闭的信息环境,竟是由帕塞尔一手维系。那些她能够得知的消息,其实都是他允许她知晓的。
而那时的她,并未察觉这一点。
这个认知令奈菲尔塔利的心绪颇为纷乱。她并不知该如何面对帕塞尔。
那日祷告室里的对峙后,两人虽未有明确的断裂,却也难再回到从前那种自然的状态。
更令她为难的是,自从两年前拉美西斯重回前线之后,帕塞尔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试探她的态度。
对于这种雄性之间无聊的较量,奈菲尔塔利感到十分无奈。
她开始故意避开帕塞尔。即便偶有交谈,也多是点到即止,疏离有礼。
帕塞尔曾试图对她表示歉意。
但在奈菲尔塔利看来,歉意本身已是一种负担。
她不想背负这份负担,更不愿成为谁内疚的借口。
但帕塞尔很是坚持。
“哈比集市今日格外热闹,今夜还有守岁火节。你来伊努已有十多年了,却怕是从未好好逛过集市吧?”
晨祷后,帕塞尔拦下了正要离开的奈菲尔塔利。
他站在石柱阴影下,身上仍残留焚香的气息。
“我正好要去替神庙采买一些香料与器皿,不如同行?”
奈菲尔塔利略一斟酌,道:“我原计划下午与赛拉比一起整理占星记录,恐怕并不方便……”
“赛拉比方才已向我申请半日假,回家探亲。她说你近来操劳过甚,建议我正好借此机会让你歇息半日。”
奈菲尔塔利微蹙起眉。
“可是……”
帕塞尔望着她,声音压低了些,语气却意外地坦率:“你真的打算,从此都这样疏远我吗?奈菲尔塔利。我只是——”
他的声音虽轻,却在空旷的回廊中清晰可辨,令路过的神侍纷纷侧目。
奈菲尔塔利不愿将此事闹大。
“好吧,帕塞尔,如果你坚持的话。“她打断了他。
帕塞尔微微一笑,退后半步。
“那晚些时候我在神庙的东侧等你。“
她点了点头,未再多言,转身拾级而去。
帕塞尔伫立原地,目送她的身影隐入回廊深处,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
*
下午四点,太阳虽已偏西,天色仍然明亮。
炎热退去,空气中浮动着余温。
奈菲尔塔利换了一身素净常服,披了件带兜帽的披肩,来到神庙东门赴约。
帕塞尔已在门外。
他身着浅色亚麻长袍,腰间束着褐色细带,见她前来,神色一松。
“走吧。”他语气温和,转身在前引路。
“哈比集市就在伊努南边,步行十五分钟左右。”他一边走一边说道,“那是伊努离尘世最近的地方。即便我们这些神职,也常常前往采买些生计所需。”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不过我好像从未见你去过。”
奈菲尔塔利默不作声。
帕塞尔并不在意,又道:“有时我也在想,你会不会觉得烦闷。前九年你几乎未曾出过神庙,难免——”
奈菲尔塔利叹了口气。
“那时的确是形势所迫。”她说,“可后来渐渐地,也就……有点丧失了那种一定要去哪里的想法。”
闻言,帕塞尔静了一下,只道:“总有一天,你会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去到某处的冲动。”
奈菲尔塔利不置可否。
“到了。”帕塞尔停下脚步,说道。
奈菲尔塔利从兜帽中抬起头。
喧哗声如潮水般由远及近地涌来。
巷口尽头,市集的景象铺陈开来。
人群熙攘,衣袂翻飞,孩童穿梭于摊位之间,欢笑着追逐打闹。
小贩高声叫卖,售卖着染色的麻布、捏制精巧的陶器、漆得发亮的木梳和形态各异的护符项链。
阵阵炭火香气飘散在空气中,混杂着烤饼、腌鱼与香料的气息。
商贩的货架上摆着从尼罗河下游运来的甜枣与蜂蜜糕点,铜器映着天光,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她站在热闹之外。
恍惚间,奈菲尔塔利想起了梅内赫特领地的那个小集市。
那时候,母亲还在,日复一日地靠在床边等她回家;拉美西斯还不会说话,只是安静又执拗地跟在她的身后。
那时候,她的世界很小,重要的人只有两个,但都在她的身边。
而如今,旧地难寻,重要之人也已相隔两地。
想到这里,低落的情绪萦绕住了她。
我竟开始怀念起一种失去的贫穷,奈菲尔塔利不免自嘲地想道,怅然若失。
“你看这个。”
帕塞尔拿起草药摊上的一捧绿植。
“安库尔草,难得看见这么新鲜的。对热病、咳嗽、肺症都极有效,伊努常备这种草药。”
奈菲尔塔利闻言一颤,望去。
安库尔草……
她伸手,轻轻挑出几株。细长的枝叶安静地躺在她掌心。
一瞬间,她仿佛透过漫长的时光,看见很久很久以前,拉美西斯与她的手曾短暂交叠的片刻,带着凉凉的湿意。
摊主站在一旁,笑容和善地注视着她。
可奈菲尔塔利忽然开始有些讨厌人群了。
喧闹的声音、重复的景象、似曾相识的经历——每一样都像是在提醒她这些年都失去了什么。
帕塞尔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俯身靠了过来。
“奈菲尔塔利,你怎么了?“
高大的阴影压下。
奈菲尔塔利应激似地侧身避开帕塞尔的靠近,脚步一乱,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不料撞上了一堵坚硬的墙。
她倏地转头,兜帽滑落。
还未看清身后之人,一只手便扣住了她的肩。下一秒,她整个人被拽进了一个强硬而坚实的怀抱。
披风扬起又落下。
熟悉的气息席卷而来。炙热,深沉,压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西斯……”她怔忪地喃喃道。
高大的男人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低下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帕塞尔在一旁惊愕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你……”
拉美西斯抬起头,目光冰冷地看向他。
看清楚男人的面目,帕塞尔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王……王上。”他声音干涩地说。
人群窃窃私语。
“王上?是那个传说中的拉美西斯二世?”
“我听说他一直在北方的培尔-拉美西斯,如今来这里所为何事?”
“就是他带领军队赢得了对赫梯的战争吗?看起来竟如此年轻……”
“可他真的是法老吗?祭典上离得太远,我没看清他的面容……”
“应该不是吧。不然他怎会没有护卫?”
奈菲尔塔利在他怀中微微挣动了一下。
拉美西斯察觉到她的不安,便收紧双臂,将她笼入披风里。
“你应离开。”
拉美西斯不容置疑地对帕塞尔说道。
帕塞尔张了张,迟疑了一下:“可是——”
他本以为若奈菲尔塔利不愿,他便绝不会退让。
可他看见她安安静静地伏在那人的怀中。
帕塞尔轻笑了一声。而后恭敬地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拉美西斯并不理会四周探寻的目光与流言。
他微微松开双臂,低头凝视着那张久别的面容。
“奈菲尔塔利……”他低声唤她,抬起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你怎么哭了?”
奈菲尔塔利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她擦了下眼睛,搪塞道:“没……没什么。”
拉美西斯缓缓放下手,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你不想见我,所以我不该来?”
他慢慢地说。
“还是我刚才对帕塞尔的态度……让你难过了?”
奈菲尔塔利摇头,双手捧住他的脸。
她凝视着那双熟悉的金黄色眼睛,认真地说:
“我是太高兴了。”
拉美西斯一怔,脸上的阴霾散了些。
“高兴?”
“我本来就在想你的事,”她轻声说,“想着我们曾经的事,然后你就真的出现了。我……很欣喜。”
“所以你是想见我的。”
奈菲尔塔利唇角轻扬,露出一点笑意。
“你不想见我吗?”
拉美西斯神色间有一丝不安。
“我以为你不会想见我。”他说,“所以这些日子,我都不敢来找你。”
“那你为什么来了?”
奈菲尔塔利仰头望着他,语气温和,却问得直接。
拉美西斯看着她。
人群逐渐散去。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曾经我以为,靠近你就靠近了痛苦,远离你就远离了幸福……但最近,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来了。”
奈菲尔塔利没有问他想明白了什么,而是说:“如果你没有想明白,就不会来找我了吗?”
拉美西斯沉默了下来,像是在思考。
片刻后,他如实答道:“可能会晚一些,但我还是会来找你。”
他顿了顿,垂下眼。
“在关于你的事上,我对自己的自制力,从来都没有太大信心。”
奈菲尔塔利听到他这么直白,笑了笑。
这两年来,她早已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如今已如明镜般通透。既然知晓自己真正所欲,她便不再如昔日那般回避。
她主动牵起拉美西斯的右手。
对方一愣,随即将手指穿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我们在这里走走吧,”奈菲尔塔利提议道,“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与你相处了。”
拉美西斯垂眸看着他们相握的手,低声说:“准确来说,是十二年。”
奈菲尔塔利被他这句补充弄得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一会儿据说还有守岁火节的篝火会,我们不如也去看看。”她道,“在梅内赫特庄园时,可没有这种机会。”
她牵着他,走入集市的人潮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人们开始在空地上聚集,堆起木柴。孩童们来回奔走,老人则坐在一旁,手里敲打着鼓面。
似乎是被这热烈的氛围感染,奈菲尔塔利招呼拉美西斯一起上前帮忙。
人们将一根根粗壮的木柴搭起,在中央垒成高高的木堆。待最后一根落定,人群爆发出欢呼声。
孩子们兴奋地跳了起来,仿佛这座篝火就是他们今晚的太阳。
一位中年男子走过来,拍了拍拉美西斯的手臂以示感谢。
拉美西斯眉头紧皱,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本能地想要后退。
可他转头看到奈菲尔塔利因笑意而泛红的脸颊,终是忍了下来,没有拂了他的兴致。
一位妇人端来一碗清水,递给奈菲尔塔利。她接过来,低声道谢,喝了两口。
忽然,她身形一晃,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你还好吗?”拉美西斯立刻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奈菲尔塔利轻轻点头。
“没事,只是刚才帮忙有点脱力,坐一下就好。”
他们在一根粗壮的木桩旁坐下,奈菲尔塔利靠着拉美西斯半躺下来,头靠在他左侧的胸膛上。
夜色渐深,篝火被点燃,红光跳跃着映照着每一张脸。
乌得琴的旋律响起,伴着铃舌与鼓点。
人们围成圆圈跳起了舞,脚步踏在大地上扬起细微的尘土。
拉美西斯低头看着怀中的奈菲尔塔利,她的眼睛在火光中无比明亮。
她突然仰头,贴近拉美西斯的耳畔,问道:“你会跳舞吗?”
拉美西斯垂下眼看她。
“宫廷礼仪中确实有这一项,”他说,“但那时我对它并无兴趣。”
奈菲尔塔利耸耸肩,朝不远处那位热情邀请的妇人摆了摆手表示婉拒。
随后转头笑道:“那倒正好。我也不会跳舞。刚刚还担心,如果你想跳,我可怎么办才好。”
她换了个姿势,整个人向他靠得更近些。
“其实,如果人生真能一直鲜活下去——就像这样的篝火和夜晚,也挺好,不是吗?”
拉美西斯拨弄着她的头发,没有吭声。
火焰跳跃,热浪从柴堆中腾起,夜风却仍带着沙漠的凉意。
奈菲尔塔利倚在拉美西斯怀中,半阖着眼,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
火光像一层柔软的织物,笼罩着她的思绪,也将她裹进一场缓慢沉落的梦。
人群的笑语声离她越来越远,仿佛隔了一层薄膜。她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气泡,轻盈、透明。
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被什么温暖的东西裹紧了。又有什么细细簌簌地在她的脖颈上动作。她伸手去抓,对方便不再动了。
片刻后,她的手被握住。
阖着的眼睑轻轻颤了下,最终她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更深的睡眠。
“人会怀念一种失去的贫穷”出自加缪。
“靠近你就靠近了痛苦,远离了你就远离了幸福”出自安德烈·纪德《窄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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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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