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霜辉满地。夏日未尽，窗外尚有虫鸣。
窗棂半开，竹影摇曳，屋内暖烟弥漫，满室馨香。连人的呼吸都是急促而热烈的。
柳鹤清仰面躺在床榻上，两只手腕都被牢牢攥住，三千温柔丝尽数散开。在绝对强大的、几乎是压倒性的力量优势面前，她头一回体会到什么叫束手无策。
谢云骁平日里对她礼待有加，从无逾越之举。今日浅浅一试，她也不免感叹……他的手劲儿未免也忒大了些。
一吻既罢，缠绕在一处的呼吸才渐渐分离。谢云骁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张俊脸上尽是绯色。他紧紧地盯着柳鹤清的眼睛，神色似痴似惘，竟是复杂到让人难以捉摸。
柳鹤清的眼睛被灯火映照，在夜色中显得尤为明亮。谢云骁的目光缓缓滑落，落到那水光潋滟的唇瓣上，忍不住轻轻舔了舔唇。
好甜。
两辈子了，他还是头一次生出这样的感觉。即便是前世登基之时，他脑海中也不曾浮现出这四个字。
这便是……得偿所愿的滋味么？
他甚至怀疑眼前的一切是不是真实的，喉头滚了滚，又要俯身去亲柳鹤清的唇，却被柳鹤清挣脱出一只手来，食指抵在他的唇上。
谢云骁心中一慌，登时僵住了。
这分明是拒绝的意思。
柳鹤清的气息亦不是很稳，声音沙哑地笑起来：“殿下，你不会是第一次主动吻女孩子吧？”
谢云骁一噎，眼睛登时睁大了：“你怎么……胡说！”
“那殿下怎么不知道，亲人的时候是可以换气的。”
“什么？”
“再亲下去，臣和殿下怕是要双双窒息，昏倒在这床榻上了。”
“……”
谢云骁僵硬了一瞬，只觉得自己的脸霎时间烫了起来，磕磕巴巴道：“不许笑我……谁还没个第一次了。再说了，知道这种事……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吗！”
他不说还罢，这话一出口，柳鹤清更是笑到不行：“倒是臣的不是了。”
谢云骁生得貌美，常常被人以此恭维，久而久之，他也自认算是个风流子弟。万没料到，有一日竟会因为这种事臊得不行，将人放开，恼道：“你、你怎么这般表里不一！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谁知道你懂的这么多？还这般……轻浮！”
柳鹤清笑得几乎要落泪：“殿下好无赖，明明是你先亲的，怎么反倒怪起臣来了？”好整以暇地坐起身子，又抱着膝盖笑眯眯地问：“那在殿下眼中，臣从前是什么样的人？”
谢云骁一怔，一时竟没了言语。
上辈子的柳鹤清，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帝师大人，当然是不好轻易接近的人。
谢云骁与她同僚十年，君臣十年，连得她一个笑脸都不容易，如何得知她私下里是个什么模样。
他那时，只偶尔闲极无聊，才会忍不住琢磨。心道似她那般爱洁净的人，连旁人用过的手帕都不愿意接受，想来对枕边人的要求定然同样严苛。
转念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好笑——既然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又哪里会有什么枕边人？
-
柳鹤清见谢云骁并不说话，只痴痴地望着自己，只好率先开了口：“殿下知道我是女子，为何不去告发？”
“我为什么要告发你？”谢云骁回过神来，理直气壮地反问，“朝中文官上百，尽是须眉男子，也改不了这齐梁世界，玉马朝周；军中武将成千，皆是铮铮铁汉，又有哪个能挡住蛮夷凶猛，兵戈扰攘？女子若有才，能挽狂澜于既倒，登堂入室又有何不可？”
“可殿下怎么知道，我一定是有才之人呢？兴许只是个百无一用的绣花枕头也说不准。”柳鹤清眨了眨眼睛道。
谢云骁总不能跟她说，自己上辈子跟她斗了二十年，最后还死在她手上。不屑地轻哼了一声：“本王慧眼如炬，当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柳鹤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殿下，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谢云骁想也没想：“当然喜欢你了。要不然我这么卖力地帮你做什么！就算死在了你手上，我也没……”
怨你。
他话音未尽，自己倒先愣住了。屋内一片寂静，唯有烛火哔啵轻响，更衬得夜深人静。
颅内微眩之感尚未完全消退。谢云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鹤清这酒，当真厉害……
柳鹤清明亮的琥珀色瞳眸在烛火映照下愈发朦胧了，清浅的呼吸声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他的耳畔，仍含着轻轻笑意：“嗯，我知道的。其实我也喜欢……”
“噗——！”
忽有一声轻响，烛台上的灯火霎时灭了，两人均被吓了一跳。谢云骁的醉意霎时去了一大半，下意识地将柳鹤清挡在身后，厉声道：“什么人？”
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好半晌，柳鹤清才无奈地轻笑了一声：“夜色已深，殿下还是回宫吧。”
“啊？”谢云骁被她这突然地送客弄得一愣，磕磕巴巴道，“可、可是，你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刚刚说，你也喜、喜欢……”
“臣喜欢喝酒。下次再请殿下喝吧。”柳鹤清扶额笑道。
“诶？不是……”谢云骁还没有弄清楚状况，就被柳鹤清连推带送地推出屋外了。
柳鹤清招呼起卫戎和江小鱼，吩咐小鱼替七殿下打点衣物，又对卫戎道：“送殿下回宫吧。殿下醉的厉害，路上小心些。”
卫戎和江小鱼也都是一副茫然模样。
卫戎瞧了一眼呆若木鸡、几乎快要石化了的谢云骁，低声问江小鱼：“以往这个时辰还未回宫，都是默认留宿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江小鱼睡眼惺忪地打着呵欠：“谁知道呢，一定是你家殿下得罪了我家主人。被赶出去了吧？”
直到秋风扫落叶一般将二人打包送走之后，柳鹤清才终于松了口气，无奈地对着庭院中一棵老槐树笑道：“大哥，人已经送走了，你就别生气了吧。”
一个人影从树上轻飘飘地落下来，声音凉飕飕的：“你动作倒是快。”
柳鹤清扶额：“动作不快些，我怕你忍不住杀了他。他喝醉了，动起手来敌不过你。”
柳无涯掀起眼皮，淡淡道：“他即便没喝酒，也不是我的对手。”
柳鹤清失笑：“好好好，我的大哥永远天下第一！”
-
“你怎么可以这么荒唐，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柳无涯平素对柳鹤清可以说极其纵容，但若真正生气了，也会极其严厉，“当初你要女扮男装，亲身入朝堂，我就不同意。如今倒好，你竟对一个皇子直白袒露身份。方才若非我阻止，你是想把自己也搭进去吗？”
两人在檐下坐下，柳鹤清将原先席上残酒尽数泼了，另给柳无涯斟了一杯安神茶：“大哥，消消气。我是女子之事，七殿下早已知道了，我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
她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慢慢地转着，半晌，才啜饮一小口：“大哥该知道，我此次来京城为官的目的。简而言之，就是两个字——求权。七殿下是皇子出身，背后又有裴氏这个强大的母族撑腰，生来便有问鼎皇位的资格。若我说看不出他心中藏着野心和**，那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柳鹤清晒笑一声：“我们都对权力心怀向往，而且野心都不小，只盯着最高处的那个位置——两虎相争，岂有不伤之理？”
柳无涯蹙眉：“所以你就想出了这个法子？”
柳鹤清轻笑一声，眉眼隐在氤氲的水汽之后，越发显得柔和朦胧：“前些时日，小薛先生问我，打算如何对待七殿下，我当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既不愿意放弃我的计划，也不愿意与七殿下成为敌人，只有想尽办法牵制他，让他为我所用了。苦思几日……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荒唐！”柳无涯低斥道，“你如何知道他对你确有真心？”
柳鹤清偏过头来，垂眸看着身边波光荡漾的半坛清酒，好半晌才道：“小时候母亲送咱们去上学堂，我最喜欢跟着小薛先生学药理。他曾教我配过一种吐实药，药性凶猛，霸道蛮横。前年在杭州养病，我闲极无聊，便将药调成了酒，药性弱了许多，入口亦是绵柔。”
“这酒全天下只我一个人能酿得出来，我给它起了个应景的名字……叫‘有所求’。”
柳无涯微愣，目光看向一旁的半坛清酒，须臾，明白了柳鹤清的意思。
可他终究还是觉得难以放心：“你这是把自己也当作了棋子，牺牲未免也太大了些！古往今来，情之一字，便是最难把握的事。有人为情至死不渝，有人将情弃若敝履，即便他当真对你有意，你又怎么知道，这情意几分真几分假？怎么就能确定，自己真能牵制住他？”
柳鹤清摇了摇头：“大哥，我也不能肯定，可凡事总要试上一试，不是么？你是知道我的，凡事只要有五分胜算，我都要赌一赌。若能两全其美，又何必两败俱伤？”
柳无涯凝视着柳鹤清的眼睛，好半晌，方才开口：“阿月，你无需跟我说这些搪塞之词。除了放弃你的图谋和将他收为己用这两条路之外，明明还有第三条更稳妥的路，你却对此只字不提。”
柳鹤清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紧，抬起眼来：“大哥，事情还没到这个地步……”
“你还可以——杀了他。”柳无涯却已抢先说出了口，一字一顿。
“防患于未然，这不是你常说的么？只要你现在点个头，我立刻就追出去，一炷香之内，便能提他的人头来给你。”
柳无涯说着便起身，提着剑往外走去。
柳鹤清急了，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衣袖：“诶！大哥！”
柳无涯长叹一声：“还说不在意他，你明明……”
他沉默良久，终是放软了语气，“阿月，你从小就聪明过人，可那些聪明都是用在书上、药材上、机关上，而不是人身上。母亲早说过，你的心不够狠，并不擅长此道。如今偏偏要算计他的一颗心！若是算计成了也就罢了，若是算计输了，反被他将上一军，你……如何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
“我从未想过要全身而退。此次来京，本来就是一场游戏，赢则夙愿得成，输则粉身碎骨。是，我是不擅长算计人心，却也铤而走险算计了姜家姐妹。难不成轮到我自己的时候，反而要畏手畏脚，不敢以身为饵了？”柳鹤清轻笑了两声，“那也忒让人看不起。”
“四年前，是我亲手把七殿下从战场上救回来。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总清楚七八成。更何况，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日后大昭与西戎必起争端，似他和姜看雪这样的人……能保全一个，便要保全一个。”
柳无涯道：“所以你拿齐家的机关谱去换姜看雪的性命，现下又拿自己当做饵去拉拢谢云骁？即便风险巨大，你也不愿意杀他。”
柳鹤清道：“是。”
柳无涯咬牙：“他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么？”
“值得。”柳鹤清顿了顿，几乎斩钉截铁，“他们都值得。”
复健这种事，真是太伤了……卡文卡到怀疑人生……T▽T
下章第三卷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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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同淋雪（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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