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月回在灶前忙活完一家人的早饭，对李秀荣轻声说道：“娘，今日雪停了，我想去捡些粪，开春了好肥地。”
李秀荣正对着破旧的铜镜梳头，闻言斜睨了她一眼：“哟，今儿个倒是勤快。”她顿了顿，尖细的嗓音里带着惯常的算计，“等晌午吃完饭，把碗筷都收拾利索了再去。要是让我看见哪只碗还油乎乎的，仔细你的皮。”
“知道了，娘。”林月回脆生生地应下。
这一上午格外漫长。她麻利地扫院、劈柴。
待到午饭时，她匆匆扒完自己碗里的饭，便守在桌边，只等留根放下筷子，就立即收拾碗盏。
冰冷刺骨的井水浸得她手上的冻疮又红又肿，她却洗得分外仔细，连碗底的油花都搓得干干净净。
直到最后一只陶碗倒扣在竹架上，她才擦干手，挎上自己用碎布缝的布包，随后又拎起门后那个破旧的粪筐和粪叉。
“娘，我走了。”她低声禀报。
李秀荣正翘着脚给留根缝新棉袄，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天黑前回来，还得做晚饭呢。”
“哎！”林月回应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她沿着通往村后的小路慢慢走着，每走一段就停下脚步，认真地在雪地里寻找着。
粪筐渐渐沉了起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草料发酵后的气味。有几个早起的村人看见她埋头捡粪的身影，还夸了句：“林家二丫头真是勤快。”
林月回只是腼腆地笑笑，并不搭话。待那几人走远，她回头望了望来路，确认无人注意，这才加快了脚步，朝着山神庙的方向走去。
粪筐在她身后有节奏地晃动着，里面的粪块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心里盘算得清楚：等从庙里回来，再沿着另一条路捡些粪，这样筐子满了，时辰也差不多了，李秀荣便挑不出错处。
这个朴素的计策让她心头稍稍安定，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几分。
绕过村后那片落满积雪的竹林，没走多久，熟悉的山门便显露出来。
其实这座山神庙早已荒废多年，朱漆剥落，墙垣倾颓，唯有残破的匾额上还能勉强辨出“泽被苍生”四个字。可对林月回而言，这里却是世间最安宁的所在。
阿姐说她是在这座庙里出生的，那年娘亲赶集归来，突遇暴雨，躲进庙中时便动了胎气。
山神奶奶斑驳的神像下，她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童年时，这里更是她和阿姐的秘密天地。她们在长满荒草的院子里追逐嬉戏，在褪色的壁画前编故事，把飘落的银杏叶当成宝贝收藏。
那些无人倾听的委屈，她都曾跪在神像前细细诉说。逢年过节，她和阿姐有时会偷偷跑来，细细擦拭山神奶奶慈眉善目的面容，再恭恭敬敬地供上口攒肚挪省下的窝头，或是几颗野果。
林月回习惯性地用袖子小心翼翼地去擦神像上的灰，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位真正的长辈。
擦完了，她才从布包里取出三个她偷偷攒下的烤得焦香的红薯，郑重其事地放在神案前那个缺了口的破陶盘里。
她退后两步，跪在冰冷的、满是尘土的地上，双手合十，因为紧张和寒冷，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
“山神奶奶，这是信女林月回第一次求您……”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长长的睫毛像蝴蝶颤抖的翅膀，“求您保佑我阿姐，林月英，身体健健康康，和她夫君和和美美，早点……早点生个胖娃娃，儿女双全最好……”
她悄悄抬起眼皮看了看寂静无人的四周，确定只有自己和沉默的山神像，才又红着脸，声音更低了些，带着少女的羞涩和一点难以启齿的贪心：“还，还有……信女自己……也有一点小小的念想。我……我想像阿姐一样，嫁个年纪比我大些的，阿姐说大些的知道疼人……最好，最好也是五十岁的……”
她想起村里那些给五十岁鳏夫做了续弦的或是做别人后娘的女人，似乎说话都硬气些。
“最好……也是个鳏夫……要是也能能当上后娘更好了，还有，如果能和阿姐嫁到一个镇上最好，这样就能常常见到阿姐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脸也愈发红了，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贪心，连忙补充道：“山神奶奶，要是……要是觉得我太贪心了，就……就只实现第一个愿望就好，保佑我阿姐平安顺遂！” 说完，她无比虔诚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都沾了灰。
就在这时，一声极轻的笑，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磁性，突兀地在寂静的庙里响起。
林月回吓得一哆嗦，猛地抬起头，惊慌地四处张望：“谁？” 破庙里空荡荡的，除了她和山神像，什么都没有。
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或许是风声。稳了稳狂跳的心，她双手合十，还想再说点什么。
可那声轻笑又来了！这次更清晰了些，仿佛就在耳边。
林月回这次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她吓得浑身汗毛倒竖，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又怕又忍不住好奇，她颤抖着手，摸起粪叉，紧紧攥在手里，壮着胆子，一步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尊高大的山神像后面挪去。
神像后的阴影更加浓重，灰尘味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奇怪的气味。
她屏住呼吸，心脏擂鼓般敲打着胸腔，慢慢靠近。
不待她看清，两道人影破影而出。
仔细一看，为首那人身形极高，挺拔如松。
他穿着一身玄色织金锦袍，衣料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幽暗华贵的光泽，领口和袖口镶嵌着不知名的黑色皮毛，更衬得他面容如玉，气势逼人。
墨发用一枚造型古朴大气的墨玉冠束起，整个人透着一股与这破庙格格不入的、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与危险。
然而，林月回的目光瞬间就被他脸上的斑驳血迹，以及他随意提在手中的那个……东西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人头！双目圆睁，面容扭曲凝固着死前的惊恐，断颈处还在滴滴答答地淌着暗红色的液体，落在地上积起一小滩黏腻。
男人脸上也溅了些血点，如同雪地上落下的红梅，妖异刺目。
可他却在笑，唇角勾着一抹浅淡的弧度，那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眸，正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令人胆寒的兴趣。
林月回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手里的粪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双腿一软，“噗通”就跪倒在地，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壮士……好汉……饶命！我嘴巴很严的，什么都不会说出去！求求您……饶了我吧……”她语无伦次地求饶，声音带着哭腔，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顺着苍白的小脸滑落。
楚绰垂眸，审视着脚下这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小东西。
破烂的、打满补丁的棉袄裹着纤细的身板，头发枯黄，一副典型的、长期吃不饱饭的贫苦模样。
可偏偏，那张抬起的、沾满泪水和灰尘的小脸，却生得极好。眉眼如远山含黛，鼻梁秀气挺直，唇瓣因恐惧而失了血色，却依旧形状姣好。
尤其是那双此刻盛满了惊惶泪水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得像是山涧里从未被人踏足过的清泉。
一种与这破庙、以及他手上血淋淋的人头都格格不入的、脆弱的美丽。
他的目光掠过她因寒冷和恐惧而不断颤抖的肩膀，又扫了一眼神案上那三个摆放得小心翼翼、甚至带着某种郑重的烤红薯。
焦甜的香气，与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的氛围。
“哦？”楚绰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钩子，刮过林月回的耳膜，“什么都没看见？”
他往前踏了一步。
玄色锦袍的下摆拂过地面，带起些许尘埃。他并未刻意释放杀气，但那久居人上、执掌生杀大权所带来的威压，已让林月回呼吸骤停，几乎要晕厥过去。
“那你看不见我，”他慢条斯理地说着，语调甚至称得上平和，却字字惊心，“也看不见……我手里的东西？”
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那颗被随意拎着的人头。
林月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对上王顺那双死不瞑目、充满惊恐和怨毒的眼睛。
“啊——！”她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又立刻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后续的恐惧硬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喉咙里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眼泪掉得更凶，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真的！”她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从小到大我就话少，爹娘总骂我像个哑巴……好汉大哥，您行行好，往后我就当个哑巴，真的，我装哑巴可像了！”
说着，她忙不迭地用手比划起来，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干涩声音，一双眼睛惊慌失措地眨着，像是受惊的兔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艰难地往前爬。
他不发一语，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他越是静默，那无形的压迫感就越发沉重，如同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地，凌迟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
就在她意识都有些模糊，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时候，头顶终于传来那个男人低沉的声音。
“杀了你，谁去替你嫁给五十岁的鳏夫？”他语速慢条斯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你的‘好’继子继女，怕是也在某处盼着你呢。”
话音落下，她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怜悯与嘲弄。
她不敢抬头，依旧死死地盯着地面，眼泪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那双沾着泥雪的、属于自己的破旧棉鞋，以及……不远处，那双玄色锦袍的下摆，和那双纤尘不染的云纹官靴。
那靴子动了。
没有走向她，而是从容转向庙门的方向。
也就在那一瞬，另一道几乎融于阴影中的身影，如一道无声的薄雾，悄无声息地随在他身后。
眼角的余光里，那片玄色的衣袂如流云拂过门槛，姿态飘逸，不似踏出破庙，倒似步下神坛。
他手中随意提着那圆滚滚的、令人胆寒的物件，步履从容不迫，仿佛并非刚结束一场杀戮，只是闲庭信步般离去。
他没有再看她一眼，未留下只言片语的警告或怜悯。
他就这样，伴着那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如鬼魅，又如谪仙，飘然消失在庙门外的风雪中。
而他身后那道影子，也如从未存在过一般，寂然随行。
破庙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林月回僵跪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般，软软地瘫倒在地。冰冷的尘土贴着滚烫的泪痕，激得她一个哆嗦。
他……真的走了？
就这么……放过她了？
巨大的不真实感笼罩着她。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空荡荡的庙门。
她真的……活下来了？
她勉强支撑着爬起来，双腿发软，只能扶着斑驳的墙壁，一步步挪到门边，警惕地、惶恐地向外张望。
将化未化的雪地上只有几行清晰的、属于男子的脚印，从容地延伸向远方。
她怔怔地看着那足迹，又回头看了看神案上那三个早已凉透的烤红薯，以及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迹。
一切都提醒着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幻觉。
她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多留一刻。
甚至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也忘了自己带来的粪筐和粪叉，只是本能地、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山神庙，沿着来时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往回跑。
她想要逃回那个虽然清苦、却至少熟悉安全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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