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苑骑射场内,落针可闻。
斜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小皇帝楚昭站在一群侍卫宦官之前,一双尚带稚气的眼睛紧紧盯着场中那道玄色身影,连呼吸都放轻了。
楚绰立在箭道尽头,身姿挺拔如孤松。
他自山神庙归来后并未更衣,身上仍带着血腥味。
他缓缓举起手中弓,动作不疾不徐,却带着千钧之势,目光也如鹰隼般锁定百步外的箭靶。
"嗡——"
弓弦震响,雕翎箭破空而去,带着尖锐的啸音,精准地钉入靶心。
箭羽因巨大的力道而剧烈震颤,在寂静的场地上发出持续的"嗡嗡"声。
楚昭的目光落在了楚绰手中所执之乃上,此弓乃先帝亲赐的彤弓,柘木为干,筋角为弭,通体髹以朱漆,弓弣之上更雕有蟠龙之纹,乃是天子授予征伐之权的象征。
此弓力道惊人,非臂力过人者不能开。
楚昭心头像是被点着了一把火,灼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疼。
那柄先帝御赐的彤弓,本该是征伐四方、镇守国祚的象征,此刻却成了皇叔威慑他的利器。
可那点怒气刚冒头,就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
楚昭喉头微动,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惶恐,目光却始终恭敬地垂着。
“皇叔可是……在怪罪侄儿?”
他稍稍抬眼,飞快地瞥了楚绰一眼,又立即垂下。
“边关军情经层层呈报,传到朕耳中时,早已被王顺那奸贼篡改得面目全非。若非他从中作梗,朕又怎会...怎会险些害了皇叔?”
说到这里,他声音微颤,像是带着几分后怕。
“万幸皇叔得天庇佑,化险为夷,反败为胜。否则,否则侄儿便是到皇祖母面前以死谢罪,也难赎这滔天罪过。”
两年光阴,倒是让这雏鸟学会了藏起爪子。
方才那番话,情真意切里透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分寸拿捏得丝毫不差,再不是当年那个被自己看一眼就会发抖的孩子了。
楚绰唇角几不可察地一牵,眼底却掠过一丝冷意。
确实长进了。
只是这般矫饰做作,更令人心生厌烦。
楚绰对楚昭那番“情真意切”的剖白恍若未闻,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予。
他沉默地抬起手,侍立在侧的魏雨立刻心领神会,将一支新的雕翎箭恭敬地奉上。
“嗡——!”
箭矢离弦,带着比先前更为尖锐的破空之声,凌厉而去。
这一箭,力道刚猛无俦,竟“咔嚓”一声,将靶心上那支前箭残余的箭杆彻底击碎,木屑迸溅。
去势不减的箭镞深深凿入靶心深处,仿佛要将所有未尽的言语与翻涌的情绪,都钉死在这无声的靶场之上。
楚昭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他悄悄环视四周,只见侍卫们个个垂首屏息,宦官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楚昭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朕本已下令将王顺拿下,押送王府上听候发落,谁知...竟让他寻机跑了。但,朕已严令缉影司全力捉拿,定给皇叔一个交代!"
就在这时,楚绰的第三箭已如奔雷般射出,这一次,箭矢竟穿透了靶心,带着碎木余势未减,深深钉入了后方的土墙之中。
直到箭尾停止颤动,楚绰冰冷的声音终于缓缓传来,在这空旷的场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皇上有心了。"
他缓缓放下弓,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楚昭那张紧张的脸上。
雏鸟便是雏鸟。
纵使这两年学着扑棱翅膀,模仿着猛禽的姿态,又能如何?
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
羽翼未丰,眼界未开,学得再像,那骨子里的怯懦与稚嫩,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不过是从一只瑟瑟发抖的雏鸟,变成了一只懂得在猎人面前装腔作势的雏鸟罢了。
"两年未见,"楚绰声音平缓,却字字清晰,"皇上怕是忘了。"
他向前踱了半步,"本王对于手刃仇人之事,"他顿了顿,目光像淬了冰,"向来不愿假手他人。"
楚昭只觉口里干涩得发紧,连吞咽都带着几分艰涩。
"王顺此人……"楚绰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谄媚圣听,险些坏了本王的大事。按本王的规矩,原该做成人彘,以儆效尤。"
他语气轻描淡写,却让周遭的空气瞬间凝滞。
"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楚昭微微发白的脸上,"念在此人终究是皇侄身边侍奉过的,也算得了皇侄几分欢心。"
他抬手理了理袖口,语气里带着施舍般的宽容。
"本王便退一步,只斩其首。"
"如此结局,"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显压迫,"皇上觉得,可还妥当?"
楚昭的脸色霎时褪得干干净净,几乎是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两个字:"妥...妥当...妥当..."
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碎在风里。
楚绰像是没看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
"此乃王顺之人头。本王想着,他终究伺候过皇侄一场,便让魏雨仔细擦拭干净了,也算全了他最后几分体面。"
他略一抬手,示意侍立一旁的贾寿。
"本王今日就做个顺水人情,将其赠与皇侄。稍后,他的身子也会一并送来。"
楚绰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出的弧度,"皇上自可将其好好安葬,给他留个全尸。毕竟,主仆一场,不是么?"
话音落下,众人才惊觉,一直默默跟在楚绰身后的贾寿手中,竟始终捧着一个紫檀木的锦盒。
此刻得了示意,贾寿上前几步,行至楚昭面前,动作平稳地掀开了盒盖。
一股怪异的气味隐隐飘出。
盒内铺垫的明黄色绸缎上,王顺的头颅赫然陈列!
面色青白,双目紧闭,脖颈处的断口平整得骇人,果然是被仔细处理过的模样。
楚昭的瞳孔骤然收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失态。
贾寿只让他看了一眼,便“啪”地一声合上了盖子。
随即转身,将锦盒递向了楚昭身边随侍的小太监田忠。
田忠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接过那沉甸甸的盒子,随后便整个人僵在原地。
都是废物!
楚绰懒得再多言,玄色衣袂在风中划开一道利落的弧度。
"皇叔!"
楚昭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您...不去看看皇祖母吗?"
楚绰脚步蓦地一顿。
皇祖母,听听,叫得这亲热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母后嫡亲的孙儿,也对,毕竟母后对他才像是骨肉至亲。
两年前寿康宫中的争吵言犹在耳,昨日归京,也未见其传个话来。
既如此,他又何必去讨这个没趣。
他未曾回头,只余一道挺拔而疏冷的背影对着楚昭,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本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去扰母后清静了。"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里添了几分若有似无的深意。
"后日的庆功宴,就算想不见,也难。"
话音未落,他已重新迈开步伐,这一次再无停留。
那背影决绝而孤高,将一地的死寂与那尚带着血腥气的锦盒,一同留给了身后的少年天子。
楚昭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许久,才发觉自己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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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月回一进屋,就被李秀荣堵个正着,她正坐在炕上拣豆子,一眼就瞧见林月回两手空空地回来。
“娘……我、我回来路上遇着野狗了,”林月回扶着门框,声音发虚,“龇着牙追我……我一害怕,就把粪筐粪叉都扔了,跑、跑回来的……”
林月回编的像模像样。
“你个作死的东西!”李秀荣猛地从炕上站起来,“野狗追你?它咋不给你一口叼走呢!粪筐你会编啊?粪叉是天上掉下来的?你当家里的东西是大风刮来的?”
她越骂越起劲,唾沫星子飞溅:“还捡粪呢,我看你像坨粪,你赶紧,在哪丢的你去给我捡回来,不捡回来没完!”
等林月回鼓足勇气,把丢弃在山神庙内的粪筐和粪叉悄悄取回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她不敢停歇,转身又钻进了灶房,点火、做饭。
而后照例在冰冷的井水里刷洗完全部的碗筷。
这一套日日重复的程序下来,她只觉得两条胳膊像是灌了铅,腰也酸得快要直不起来。
待到所有活计终于了结,她拖着步子挪回自己那间小屋,刚挨到床边,整个人便像散了架一般瘫软下来。
直到这时,她才清晰地感觉到,浑身上下每一处骨头缝里都泛着酸疼,额头也一阵阵发紧。
她知道自己是连吓带冷的着了风寒,可此刻若要再去灶间烧热水,少不得又是一顿责骂。
她咬咬牙,只囫囵个儿地和衣躺进冰冷的被褥里,蜷缩着身子,试图靠自身的些许暖意抵御那阵阵发冷的寒颤。
酸疼与寒意交织着,将她紧紧包裹,意识在疲惫与不适中渐渐模糊。
就在这半昏半醒之间,她仿佛看见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奶奶,正坐在她的炕沿,对着她温和地微笑。
那笑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暖意,她甚至感觉到,一只布满皱纹却异常温暖的手,正轻柔地抚过她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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