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冷的天。
她搓搓冰冷的双手,呵出团团白气。
灰濛濛的云压得极低,北风呜呜地叫着,是大雪的征兆。
就是骄傲的雄鹰,也不敢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去风中试试它的翅膀。
她记得他说过浮焰花是盛开在骨渊群山。
走到半路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路途还有那么远,于是听人劝找了家租售坐骑的店铺,打算租一匹天马代步。
期间还碰到之前经常和达纳一起去赌场和歌剧院的贵族同僚,闲聊了几句,她就继续奔赴骨渊山脉了。
……
雪落时开,雪融时谢,盛放时如烈焰红霞燃尽整片山林。
他没有骗她,雪中的浮焰花真的很美。
这美太盛,盛得人心里发空。
期待了那么久,她一直以为这一天她会很开心。
然而此刻,她站在浮焰花下,望着那漫山遍野的红,心里却觉得非常难过。
她总觉得,应该是两个人站在这里。
该有个人搂着她,从最高处那丛浮焰花摘下一朵戴在她耳鬓;该有个人裹住她冻红的手,抱怨她总不爱戴手套;该有两个人的脚印并排印在雪地里,被初雪慢慢撒上一层糖霜。
雪还在下。
花还在开。
她忽然蹲下身,将脸埋在斗篷里。
……
租来的天马忘了系缰绳,等她发现的时候,早跑没了。
她只能继续徒步,走着走着天黑了。
到了晚上,雪更大了。
主要是雪花太美,路边的干草堆看起来又太舒适,她实在走不动了。
坐下休息会吧,就一小会。
一层薄薄的白雪,很快像羊毛毯子般覆盖了她,闪着寒冷的银光。
黑帝斯这个时间应该正在温泉池里泡澡吧,他习惯在睡前阅读一些她认为非常枯燥的宗卷或书籍,她一喊他他就会抬起头对她温柔微笑,多喊几遍他就会放下书卷过来抱她,香香的……
缇娅娜拉在寒风中叹息,真是不能再想了,该停止了。
夹着雪花与冰碴的大风,割着脸划过去,开始还很痛,渐渐也失去知觉。
从初夏到深冬,盼了几个月的雪天,结果却是这样。
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
羽毛般落在她的睫毛上,想拂开,才发现手指已经僵硬得不听使唤了。
她合上眼,越来越困乏,意识越来越模糊。
睡吧。睡吧。
她蜷着膝盖将自己抱得更紧了些,终于和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做上了遥不可及的美梦。
依稀梦里,有冰凉的指尖,在她五官流连,还往她嘴里喂了一颗九色玄珠。
有温凉的唇印在额心,停留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她想睁眼,想抓住,身体却一动也动不了。
冬天唯一的好处,就是到最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一切都冻僵了,连哭也不能。
开始的开始总是甜蜜的。
后来就会慢慢变坏。
忽然想起,有次他曾经抱着她,说跟她在一起的每一秒都很快乐,快乐到常常会忘了自己是谁、要做什么,他还说他想和她在一起。
记得那时他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得令人心颤。
一度幻想过,他其实也是爱她的,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现在她才明白,那不是爱,只是自己对自己说谎。
……
应该已经是早晨了吧。
有个人蹲下来,探过她的脉搏,拂去她满面的雪片,用带着体温的外套裹住她冻僵的身体,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他的手很暖,跟那个人的手不一样。
是谁?
眼皮像灌了铅,试了好几次费了好大劲才睁开……
映入眼帘是一张白皙的瓜子脸,黑亮的碎发,精致的五官比女人还漂亮,赤霞珠般的眼瞳中难得不带痞气,却深红得犹如哭过。
冻僵的声带细若蚊蚋:
“怎么是你……”
“你还指望是谁?”
原来是那个贵族同僚昨天晚上告诉达纳,说见到他的前女友独自一人去骨渊群山看浮焰花了,昨夜下这么大的雪他有点担心,就找过来了。
达纳找到她时吓坏了,就瘦瘦小小那么一团,白发被白雪覆盖,像快化掉的雪人或是一尊冰雕,要不是还有脉搏,他甚至以为她死了。
理智告诉她,经过上次意外的吻,她不能再同以前那样像朋友一样依赖他了。
可当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眶突然就红了,可能是因为他的手真的很暖,而她太冷了。
“达纳,他不要我了……”
“难受就哭出来吧。”
“你信吗,我一滴眼泪也没流过。”
“没流泪不代表没哭过。”
她一直以为,有些事如果当时能忍住不哭,过后也就不会感到过于悲伤,难以释怀。
但是当达纳把她的头按在他肩膀上,他的话和他的温度让她一瞬间觉得难过极了,心酸委屈得要命,她感觉自己已经废掉了。
她以很狼狈的形态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
他心疼地拍着她的背,不断安慰:
“哭吧,使劲哭,能哭出来就好,哭是开始痊愈的象征。”
……
哭够了,好多了:
“我想离开这个伤心地。”
“天界冥界就不用考虑了,你最好是回精灵的国度。”
“可是怎么去呢,你会帮我吗?”
“只要你说一句‘达纳,带我走’,天涯海角我都带你去。”
他对她抛了个媚眼,又变回玩世不恭的浪荡子。
她不由莞尔:
“达纳带我走,达纳带我走。”
“嘘,一遍就好,说多了我会认真的。”
“我没开玩笑,我真的想走。”
他看了看她,无奈地叹气:
“果然是笨蛋。”
他把她从干草堆中打横抱了起来,恨铁不成钢地问: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对我很好很温柔吧……”酸涩地补充,“曾经。”
“那你喜欢我吧,我会对你加倍好加倍温柔。”
还没琢磨过来他在说什么,便有细细碎碎的浅吻落下来。
理智告诉她该推开,可是这个人的怀抱实在太暖了,她贪图这片刻温暖,一时竟忘了推拒,不由闭上了眼,攥着他衣襟的手越攥越紧。
……
就像怕生的小鸟第一次停驻在他的掌心。
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乖乖偎在他怀里接受他的吻,这样想着,达纳不禁小心翼翼,甚至不敢挑开她的唇齿去加深这个吻。
……
“咳咳!”
刻意的清嗓声。
二人一愣,同时转头望去,见是苏艾。
达纳的手臂和下巴骤然绷紧,因为苏艾很少会一个人单独出现。
果然——
冥王静静伫立在雪中,冷风萧瑟鼓起他的袍麾,身后是纵横交错的玉树琼枝,天地间只有白色。
他来干什么?
不是已经不要她了吗?
难道她连奔向新生活的权利也不能有?
即使这样想着,仍然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总觉得看一眼少一眼。
苏艾恭恭敬敬地向死神行了个礼,并转达了冥王的意思:念及他往日功勋以及尼克斯之子的身份,可以不追究他今日犯下的罪行,把缇娅娜拉留下就可以走了。
死神沉默片刻,却将身后尚裹着自己外套的女孩揽入怀中,语出惊人:
“臣打算娶缇娅娜拉为妻,所以恕难从命。”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皆是一怔。
苏艾忙看向冥王,那双金眸不易察觉地微眯了一下,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苏艾上前一步,劝诫道:
“死神大人……谨言,慎行。”
达纳冷笑:
“陛下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她应该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吧?”
苏艾保持着恭敬的姿态,语气却不容置疑:
“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卑职,陛下旨意明确,请您务必配合。”
冥王的目光始终未从缇娅娜拉身上移开,那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她一定是夜里把脑子冻坏了,把一切想得太天真,没想过一句带我走竟会演变成此刻的修罗场。
她知道黑帝斯既然亲自来了,他们是断不会再有逃离的可能,一想到达纳当面触怒冥王的后果,她就不寒而栗。
是啊,他愿意为她冒上忤逆之罪,她又何妨为他当一回恶人,亲手斩断这份情愫。
缇娅娜拉把心一横,挣开达纳的怀抱:
“放开我,我要跟他回去。”
“你刚才哭成那样,现在还要跟他回去?”
她……哭了?
路边,冬夏常青的松柏上压满了沉甸甸的雪,一阵冷风吹过,树木轻轻摇动,簌簌落落地把银白的冰凌和积雪抖落下来,玉屑似的随风飘散了。
如同那个人极美的身形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
不跟他走能怎么样呢,难道当着冥王的面逃跑吗,那将是什么罪责啊,她真的不能再连累他了。
她逼自己说出伤人的话语,红着眼眶,声音颤抖:
“他都肯来找我了,我为什么不跟他回去?”
“你是不是傻,他是为了利用你。”
“那又怎么样,只要能回到他身边,被利用我也愿意,用不着你管。你走吧!”
“你要我走?”
“对!”
“你真要我走?”
“怎么,难不成死神大人还有拣破鞋的癖好?”
达纳眯起红瞳气气地瞪着她,几乎要将下唇咬破,看得她心都跟着碎了。
一阵沉默中,苏艾适时地迎上,准备从死神臂弯中接过她。
死神冷哼了声,完全无视走到眼前的苏艾,径自越过他,抱着她直直朝黑帝斯走过去。
“死神大人,您这是……?”
苏艾罕见地皱起眉,疑惑的语气中带出一丝戒备。
寒风呼啸,猎猎不息。
僵持中,气氛陡然有了几分一触即发的肃杀。
缇娅娜拉见状紧张地攥住达纳的衣袖,她好怕自己会带给他灾祸,冲他直摇头,声音颤抖着继续说狠话:
“你别多管闲事了行不行,快…快放我下来!”
达纳低头看着怀中苍白逞强的缇娅娜拉,神情复杂。
半晌,终于还是小心翼翼把她放了下来,一语双关地对黑帝斯说了一句:
“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要物归原主的。不是吗?”
物归…原主…?
死神唰地展开漆黑的硕大羽翼,几片黑羽毛飘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临走前他在空中扬手,对冥王行了个很夸张的礼:
“向您致敬,我伟大的冥王陛下。作为一个臣子,我对您五体投地,但作为一个男人,我对您太失望了。”
冥王真是好脾气,居然就这么放任出言不逊者飞走了,只是无动于衷又若有所思地看着站在雪中的缇娅娜拉,鼻息像蒸散的白雾,团团浮在眉目间,眼神隔着纱看不真切。
望着达纳飞远直到不见,她才松了口气。
……
回到爱丽舍,冥王把她交给侍女们就走了。
然后她就跟送上了车间流水线,马不停蹄地被脱掉满身干草的衣服,被浸泡在温泉中化解僵冻,被洗干净后换上干净的华袍后,竟又被带回到了冥王的寝宫。
完全搞不清状况。
天色渐黑,又下起了小雪,像若有似无的萤火虫在暗夜飞舞。
室内外的温差让玻璃窗上泛着一层薄雾。
她倚在落地窗边,望着窗外的雪花,又走神了。
想起刚才泡温泉时,侍女们露出惊讶和嫉妒的表情,她低头审视自己的身体……
痕迹,全是他留下的痕迹,那么多那么明显。
太难堪了。
这个身体曾被他那样失控放纵地爱过,他性感的喘息犹在颈际,一切清晰得令她无法回避。
想着想着,渐渐酸楚,渐渐窒息。
于是她把头没入水中,像鱼一样哭泣,眼泪就不会被发现。
达纳说过,能哭出来就好,哭是开始痊愈的象征。
……
当她发现时,黑帝斯似乎已经站在竖琴旁有一阵了。
他额间戴着一条缀着黑珍珠和钻石的银链,长袍上有镂花的丝绣,美得不真实。
她看着他,他亦看着她。
没有对白。
彼此看得出神。
我们,非这样不可吗?
还是她打破无声的默剧,故作轻松地笑笑:
“这算什么,和好?”
“你肯吗?”
笑容从她嘴角褪去,她不由生起气来,这个时侯禁不起这种玩笑话。
“你觉得呢!”
“缇娅娜拉,你还爱我吗?”
“你可真不要脸,现在居然还问得出这种问题?”
“告诉我。”
“不爱了!你不值得!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她多希望自己说的是真的。
“很好……这很好。”
他重复着,声音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半垂下的金色长睫看起来有些忧伤。
他的样子有些奇怪,神思恍惚的,她不由问道:
“你…没事吧?”
“没事……”
他的忧伤和恍惚,她看在眼里,心底不禁泛起几缕波澜,犹豫着轻声探问:
“你也是有苦衷的,对吗?你也不想我们这样的,对吗?”
“我没有。”
他矢口否认,仓促地抬眸瞥向窗外,忽然怔住——
他捉住她的手按在玻璃窗上,沉声质问,
“缇娅娜拉,请你解释这是什么?”
窗外下着雪,雪花像蝴蝶似地扑向窗扉,撞在玻璃上,又翩翩地飞向一旁。
玻璃窗的薄雾上,满满的重叠着同一个名字——
黑帝斯。
黑帝斯。
黑帝斯。
她亦怔怔地看着那面玻璃,唇畔泛起一抹苦涩悲哀的浅笑。
居然一笔一划都是她写的,就在刚刚无意识的状态下,她的指尖自作主张地出卖了她。
她回过神,胡乱地去擦玻璃窗上的雾气,擦掉那些名字:
“你别误会,这些没什么意义,我真的不爱你了!”
他抿着唇,脸色又显得极苍白,似乎身体不舒服,忍着钝痛。
她怕他不相信她的话,赶忙大大地扬起唇角弧度,弯出一个又甜又迷人的笑。
不信你看,我笑得多好,我可以的,我真的不爱你了。
黑帝斯沉默地看着她。
开始还笑得很自然,笑着笑着,笑得越来越不自然。
缇娅娜拉,你真没出息……
她迅速别过头,扭过身背对着他。
转身,一定要比眼泪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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