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未朝睁开眼,窗外正下着一场磅礴的雨。
雷声霹雳,雨势极大。
——这么大的雨,京郊的旱情定会缓解了。
晃了晃满是浆糊的脑袋,他方记起这儿不是长安。
“主子,”身旁不知何时闪出一个黑衣男子,秋未朝循声看去,只见那人脸上仍旧扣着金属面具,幽幽地发出无机质的鬼魅光影来,“这是临安京郊,您伤得太重,只好就地找了大夫。”
此人唤作鸦七,是秋未朝麾下最得力的影卫。
当日事变,谁都措手不及。鸦七那日正好在宫中述职,情急之下掀翻烛火,趁乱带秋未朝出宫。
“你不该救我。”秋未朝像一片苍白的纸人,无力地躺在榻上,去了一些少年天子的威严。
语气却仍旧冷淡,不容置喙。
“主子的命就是鸦七的命,”鸦七单膝跪在他床边,面具下的空洞竟能瞧得出几分坚定,“师父说过,无论何时主子都应活着。”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窗外白光一闪,雨势更加暴烈凶猛。
秋未朝偏开头,不说话了。
片刻,鸦七“扑通”一声跪下了,秋未朝转头看去,只见他颤抖着手,正欲解开面具。
“做什么?”秋未朝皱了皱眉。
“鸦七有罪,无颜再戴主子赏的东西。”黑衣的男子叩头,面具重重磕在地上。
秋未朝想,他额头定会冒血。
鸦七原先是个颇为清秀的少年,最是看重容貌,喜欢日日对着镜子嬉笑。后来宫中剧变,他救主心切,不知中了什么毒,虽尽力将体内毒素逼出,可从那以后他脸上青筋暴起,可怖的红痕爬了满脸。
秋未朝心疼他,亲手为他打了面具,告诉他今后不必害怕。
思及此,他轻叹了口气:“我不怪你,你快起来。”
鸦七执拗地跪着,不肯起身。
窗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惹得人心烦意乱。
“坐到这边来,”秋未朝软了语气,轻拍了拍床榻,给鸦七腾出一小点地方,“你同我说说,这临安政局现今如何了?”
这个季节,如此的大雨,除了江南临安再无别处了。
鸦七领命,坐在他身边,低着头娓娓道来。
不同于秋未朝的盛国长治安定,盘踞江南一面的后蜀给历代君王都出了不少难题。
上有昏聩无能老皇帝,下有巨贪污吏——个个尸位素餐,搜刮民脂民膏。
秋未朝的长姐名为“未霜”,早年间便与后蜀的太子互相看对了眼,两朝喜结连理,不失为一段佳话。
然而后蜀动荡,她这位太子夫君的位置朝不保夕。朝中太子党和世家党相抗衡,保皇党又对太子这个温吞的储君不甚满意,她的日子想来也好过不到哪去。
这国家表面上看分外太平,出了临安就是拱卫京师的十五道,像一个大圈,把临安城紧紧围住,挡住外面的虎狼。十五道外,是陈氏子把控的沧州和割据混乱的豫州,外边还有虎视眈眈的东夷和盛国,可谓是朝不保夕。
秋未朝思忖片刻,旋即发问:“这十五道是谁在管?”
鸦七顿了顿:“南亭侯之子。”
“南亭侯?”秋未朝皱了皱眉,“他早年战功赫赫,功高盖主,一朝被猜忌,下狱磋磨到死……他儿子怎么会替朝廷办事?”
鸦七摇了摇头,“听说他从小养在宫中,性子恣睢天真。”
秋未朝抿了抿唇,没做声。
“许是早已忘了……”鸦七见他不发言,闷声开口。
“鸦七,”秋未朝冷声开口,“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鸦七微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秋未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也并不热衷于管教下属言行。他出言如此,只是因为他突然记起自己同那南亭侯之子有过一面之缘——只是记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想起这些,难免又记起些旧人旧事来。秋未朝不愿去想,轻轻摇了摇头。
“我记得你本就是江南人士,”秋未朝叹了口气,看向鸦七沉默的侧脸,“如今都在做些什么?”
“找个了活计做做,勉强糊口罢了。”鸦七微微偏了偏头,似乎对秋未朝的发问并不在意似的。
秋未朝无视了他的心不在焉,继续追问:“你老家是何处来的?”
“杭州。”
“为何要在临安落脚?”
“如今我在临安做事,此处是我上司的私宅。”
秋未朝呛了一口:“我的?”
鸦七摇了摇头:“如今上司的。”
秋未朝略沉默了一瞬,悠悠道:“你把你上司砍了?”
从前鸦七放肆得很,一言不合就要拿刀砍人。为此秋未朝没少教育他——虽然鸦七只砍对主子心怀不轨的贼人,可六殿下影卫当街提刀宰人的场景属实不那么美观。彼时秋未朝还颇爱脸面,不轻不重地训了他一顿,鸦七很是不服,夺门而出,数月未归。
时至今日,秋未朝都觉得他没改。
“我改了。”鸦七面具下的眼神似乎有些委屈。
秋未朝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你改了,那你上司被你绑到哪个山沟去了?”
鸦七此人,绑架更是一把好手。
听他这么一说,鸦七登时偏过头去,绝计不再同他讲话了。
秋未朝乐得清净,不过身上断骨痛得不行,惹得他心烦意乱。
成王败寇,既然他那兄长成了“王”,那他这个落草为寇的前陛下还活个什么劲儿呢?
痛死人算了。
半晌,鸦七才闷声开口:“我上司你认得。”
“哼?”秋未朝睁开眼睛,笑着瞧他,“你又替我私定姻缘了?”
鸦七不理。
“给我订了哪家的公子哥儿?事先说好,我可不要穷书生。”秋未朝眼睛一闭,又开始胡说八道。
“是个大官。”鸦七不置可否,顺杆爬。
“多大的官?”秋未朝嗤笑一声,吹起了不着四六的口哨。
哨音荒唐,断断续续没个准音儿,跟他那张风流倜傥的脸搭不上一点边。
“南亭侯之子。”
秋未朝霎时没了声音,沉默地睁开眼睛。
这可不行,这个他真认识。
被鸦七这么一晃,秋未朝混沌的脑子也清明不少。
南亭侯姓苏,名讳已不可考。
此人出身望族,却对一乡野女子爱得死去活来,不顾世族名声与之成婚,婚后隐居,直到后蜀边疆动荡才领旨出山。三十二岁便战功赫赫,五年平江南,三年击北夷,封侯南亭,镇守一方。
壮年英雄,一时风头无两。
南亭侯那夫人怪得很,在江南闷热潮湿的雨季里诞下一子,竟为他拣了个“寒”字入名。旁人定会觉得那女子粗鄙不堪,可南亭侯乐在其中,也没人能说些什么。
苏寒长到十七岁,整日泡在蜜罐里。父母相爱,家庭美满,又常住宫中,得名师指点,便是皇帝也挑不出他一点错处来。
可也就是那一年,皇帝疑窦渐起,他错处少一分便危险一分。恰逢盛国与后蜀共治的一片行省兴起内乱,皇帝大手一挥,便将这骨瘦如柴的“肥差”指给了苏寒。
至于为什么是“骨瘦如柴”,无他,秋未朝也被他那父皇遣去做事。
能轮到秋未朝做的事,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当地沙匪割据,恶霸横行,连他这个皇帝儿子都不放在眼里,该砍就砍,该杀就杀。
更别提苏寒一个富贵公子哥儿了。
不过他一腔孤勇,在黑吃黑的地盘反而管用。
他二人经历几番险境,互相搭救几次,也就完了,秋未朝再想不起来这人的什么事了。
可奇怪的是,他再听到那人的名号,竟有些恍然。
定是时光飞逝,十载光阴转眼而过,物是人非罢了。
现在他是破落敌主,苏寒成了皇帝走狗,秋未朝咂摸着,心里生出一丝痒痒的惺惺相惜来。
鸦七见他半晌没说话,暗暗蹙了眉头,温声道:“我上司脾气很好的,不记得他也没关系。”
秋未朝回过神来,冷冷瞧他一眼:“说话没大没小了?”
鸦七低下头,唤了声主子。
秋未朝没理他,闭目养神去了。
沉香侵怀,秋未朝竟然了无防备地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然天亮了。外头雨早就停了,房檐下滴答落水,敲在青石板上,分外动听。
秋未朝身上痛得很,脑袋始终晕乎乎的,本能地想贴近冰冰凉的东西,以此获得片刻清醒。
似乎是上天听到他心中所想,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
“醒了?”青年声音微哑,却带着笑意。
眼睫轻扫那人手心,秋未朝睁开了眼,冷声道:“阁下好兴致。”
那人移开手掌,细碎的光透进他眼里。再回神,只是撞上一双漾着细碎金光的眸子。
秋未朝眯了眯眼,打量着他的眉眼,勾起了唇角。
这人举止虽轻佻了些,相貌却属实不错。
“你是阿央救回来的,”青年转身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他唇边,氤氲出花茶的甜香,“他这人你知道的。若我是个不靠谱的,他是万万不能把你托付给我的。”
“阿央?”秋未朝撑起身子来,不顾断骨疼痛,绷着背喝了他那杯花茶。
青年眸色微深,转手将杯盏搁到一旁,“你应当唤他‘鸦七’。”
秋未朝了然,“阁下尊名?”
“贱名恐污贵人耳——”
“不说就闭嘴。”
青年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是他上司。”
秋未朝愣了一下,紧绷的背猛的一松,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靠枕上。
靠枕松软,却还是撞得他几欲呕血。
不是临安故人撞乱心扉,而是时移世易,他竟半分也记不得往事了。
“当心,”苏寒抚了抚他的胸口,又探向他腕间脉搏,“你断骨不少,难道不痛?”
秋未朝很是不适应这番关照,有些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气血两虚,心脉不稳,毒素入体——”苏寒抬眼瞧他,见得那人一副高高挂起的模样,不由得软了语气:“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闻言,秋未朝好整以暇地盯了他一会,见那人神情实在认真,便生出了几分撩闲的心思来。
“是啊,心疼我?”
苏寒移开视线,抿着唇不做声。
这幅样子落在秋未朝眼里,更算得上是美轮美奂。
他这人,说得风雅些是好美人,说得难听点就是个看脸下菜碟的肤浅之徒。自幼时起,他便更愿意同相貌端正的人讲话。下到宫女侍卫,上到手足血亲,凡是容貌漂亮的,他都要凑上前去闲侃几句。
这举动若是旁的男子做来,定会惹人心烦。可他品貌非凡,长身玉立,青衫挽带,颇有几分香草美人的风骨。做殿下时,人人都愿同他说上几句,后来成了万人之上的主儿,饶是他性子几多风流,也怕落楚王细腰之窠臼,便不再循旧好了。
好在临安有故人,还是少时的故人。虽然往事尽数葬送于风中,但脸在江山在,苏寒那副好样貌看得秋未朝愈发心旷神怡。投他所好的人逐向别处,他压了七年的性子才得以自在地舒展。
苏寒虽爱讲些闲话,可轮起撩闲挑逗的功夫来,恐怕是不及秋未朝的万分之一。
即使那人瘫卧在榻上,浑身上下没两块好肉,只要眼睛还能瞄到美人儿、脑子还有点回转的余地,上下嘴皮子一碰,酸文人的香章玉篇便信手拈来。
虽然水平有待商榷,但苏寒打心眼里佩服他从小侃到大仍未词穷的功夫。
“你那套对我没用,”苏寒转过身去,徒留一个逆光的背影,闷声道,“少拿对付旁人那套来对付我了。”
美则美矣,脾气忒大了点。
讨了个没趣儿,秋未朝自顾自地“哼”了一声,微微阖上眼睛。
喉中血腥气翻涌,他微皱了皱眉,无声地咽了下去。
苏寒以为他又睡了,坐在榻边看了他许久。直到日头彻彻底底地升了上来,他才敛了情绪,理着袖口出门去了。
甫一出门,一豆蔻年华的少女步履匆匆地迎了上来,飞快地同他耳语几句,神情肃穆,瞧不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苏寒定了定神色,耐下心交代她两句,冷着脸出了府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