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冷。
女官林琬手执宫灯,垂着眼走在宫墙的檐下,一路长驱直入,进了新皇居住的宸襄殿。
她屏退门口守着的女使,在高大的殿门前顿了顿,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你来了。”屏风后面传来并不真切的男声,林琬敏锐地捕捉出那声音中的疲惫,眸光微动,利落地跪了下去。
影影绰绰的烛火将她的影子一直拉得老长,蔓延到皇帝的金靴底下,又模糊了边缘,像投墨入水中,散开了痕迹。
秋未延盯着地上她的影子看了许久,直到半根蜡烛都燃尽了,他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来。林琬没听清楚,又把头低了下去,她的影子就这样离皇帝很远了。
“阿琬,”秋未延轻声开口,像是害怕把谁吓跑一般,他的声音如一阵风一样吹过来了,“今日朝臣又议,要给他追封谥号,还要我娶李家的次女为妻......”
林琬深深地俯下身子,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被一粒灰尘硌得生疼,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可她的声音却毫无起伏,“陛下日理万机,诸事繁多,应当是不宜和奴婢说这些的。”
秋未延有些局促地向前走了一步,和当□□宫的他简直判若两人。此刻,他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不自然的挣扎,像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不过很快就被面具一般的冷淡取代了。
他就这样冷声开口:“你又跪下了,阿琬——他经常叫你跪下吗?”
“先皇帝仁德,可尊卑有别,婢子是奴,自然该跪。”林琬答道。
秋未延闭上眼睛,心里将“仁德”二字辗转了千万遍。又过了许久,他才一展衣袖,冷声道:“进来吧,为他选个合适的谥号。”
林琬站起身来,极力忍住推门落荒而逃的冲动,低着头走到了屏风后面。
“你瞧瞧内务府拟定的这些个字眼——哪一个与他最相配?”
林琬走到桌前扫了一眼,尽数是中规中矩的字眼,她随手拣了个字呈上去,秋未延扫了一眼,不置可否,便也作罢。
次日清晨,盛国皇宫内最高的通天塔罕见地响起了国丧钟声。钟声浑厚,悠远绵长。秋未延本不准通天塔为他的幼弟发丧,闻声惊起,暴怒非常,亲自带人前往通天塔顶,却看见林琬拼尽全力、一下下地撞着古钟。
通天塔七千阶,古钟逾万钧。
秋未延愣在原地,任凭带着露水气息的冷风将他斗篷掀起,在身后猎猎作响。
我错了吗?他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他茫然地抬起头,四下望去,周围的奴仆跪了一地,神色无不毕恭毕敬。只有林琬,抬着头望着他,眼神里满是轻蔑与嘲讽。
不,朕没错。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所以在萧瑟风中举起了自己的手臂——
“把这个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叛贼抓起来——杀了她!”
惊醒。
临安又在下雨,淅淅沥沥个没完。
秋未朝最讨厌雨天,尤其讨厌临安的雨天,雨丝扯地连天,把人骨头缝里都浸透了潮湿。
他抬眼,透过轩窗,看见院里一片灰蒙蒙的绿色,小阿煦正坐在廊下剥豆子。
从梦里带了一身的汗,又是个极其讨厌的雨天,秋未朝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又悄声躺下了。
他本意在不惊动阿煦这个吵闹的丫头,可她却像背后长眼了一般,三两步跑回屋里,嬉笑着递上了一杯温热的清茶。
未朝无法,暗暗叹气,轻抿茶水。
“你家少爷呢?”秋未朝对小姑娘很有好感,所以尽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还算温和的笑来,“他不是有什么急事?”
阿煦摇了摇头:“算不上急事——少爷只是有点生气。”
“生气?”秋未朝仔细想了想苏寒离开那天的样子,却怎么都记不起来了,好像这人的模样像大雨天湖面里的倒影一般,被连绵不断的水滴冲刷殆尽了。独独记得的,只有他那双眼睛。
秋未朝讨厌这种感觉,仿佛他对所有东西都失去了掌控一般。对于苏寒,他向来不置可否,但却说不清怀着些什么心思,偏要把人牢牢掌握在手中才是。苏寒走前深深瞧他的那一眼,在未朝看来有千万种说法,却总归逃不出“在意”二字。
阿煦托着下巴,喋喋不休地讲着如今的局势。未朝并不很在意这些,目光渐渐地移到了窗外,瞧着窗台上几乎要渗进屋中的浓郁绿色,忽的想起他少年时爱穿青色衣衫,却总是配一支红玉簪。秋未晞大笑着说他这身不伦不类,瞧着像只刚出生的嫩绿蚱蜢,皇后也曾隐晦地说他衣裳不合制式,再给他套上两层端庄的华服。
以秋未朝这般气度,即便布衣加身也难掩贵气,何况是淡雅的青衫玉簪。可宫里总是这样,他从皇帝妃子的肚子里爬出来,天生加冠一份莫须有的尊荣,连件衣裳也做不了主。可他深知众生皆苦,他之苦处无法宣之于口。贫民衣难蔽体,清官发少难簪,秋未朝在深宫中浮沉挣扎,多有几分无病呻吟的意味,叫人听去,又当觉得他是“何不食肉糜”之辈。
圣贤多疾苦,秋未朝未曾疾苦,也绝非圣贤。
但他当过皇帝。这天底下最圣也最闲的活计。
阿煦讲完了局势,心觉自己卖弄,偷偷瞧着秋未朝的神色,见他根本没在听,只是出神想事情,不由得松了口气。
“公子可是累了?”阿煦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您今儿还没吃药呢。”
哦,对了,吃药。
秋未朝收回目光,忽的一阵晃神,阿煦的脸也模糊了起来。
一阵暴烈的疼痛席卷而来,秋未朝眼前的景象骤然变幻,好像是周遭的空气被抽干了一般,雨水的声音、阿煦的呼声,离他愈来愈远了。
似有乱蝶狂舞,眼前天花乱坠,风声雨声呼啸着灌进他的胸腔,他整个人就这般被高高抛起,像一个破败的风筝——
顷刻,万籁俱寂,归于平静。
秋未朝试探着睁开眼,和小时候那些战战兢兢的夜晚一般。
烛光闪烁下,他看到成山的案卷,精致的烛台。浅淡的熏香浮动在眼前,而他手边还搁着他平素用惯了的那支紫毫笔。
“陛下,”边上的宫人看不清神色,但语气却平静得谄媚,“您醒了。公主殿下正在外间等着您呢。”
秋未朝在一瞬间就知道了——这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就是阴曹地府,不过地府是断断没有叫他死了还做皇帝的道理。秋未朝眯了眯眼,透过屏风雕栏上镶嵌的那颗硕大的宝石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很是年轻,眼神也温和而干净。
真是个很好的少年人,秋未朝心想。
做了好一番心理准备,秋未朝几乎要把外间的屏风盯出个窟窿,怎么也想象不出他这个妹妹变成死人之后是什么样子。梦境一阵翻转,秋未晞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微微蹙着眉头,歪头盯着烛火瞧。
未朝愣了神,看她一直盯着火,心里一阵发毛。他一贯迷信,总觉得下一秒她就要掀了那烛台,让火舌生生灼烧他的灵魂。
可是梦中的她并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在那里喝茶,低垂着眉眼,唇角还噙着浅浅的笑意。和少女时期一样,身着浅色的襦裙,头发蓬着梳成两个小元宝,鬓边还夹了朵带着清香的小花。
秋未朝很快就认出来了,那朵花是他曾摘给她的。
还没来得及细细追忆一番,沉默的未晞开口了。
“六哥,我听宫人说,你又睡不着了。”她依旧没抬头瞧他,语气平平,像个没生息的木偶,“皇后娘娘想对我们好,她是真心的,只是愚钝了些……”
秋未朝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对我好?我如今这幅样子,她可满意了?”
这话绝非他本意。秋未朝试着抬抬梦中自己的胳膊,却发现怎么都抬不起来了——这显然是旧事重现在梦中了。
秋未晞有些愠怒:“你如今什么样子?你如今正是威风的时候呢!托生在人间帝王家,又登上这九五之尊,你说你什么样子?那她呢?她早就躺在冰冷的石棺里动弹不得了!”
“她死了,难道怨我?”秋未朝冷笑一声,“我和他的命就不是命吗?”
“你竟还惦记他。”未晞阴沉着脸,语气不善。
“少打他的主意,他是拼杀出活路的人,我劝你们收了那些算计阴谋。”秋未朝猛地站起身来,甚至碰倒了桌上的一壶滚茶,“我惦记他又如何,我想做什么便能成吗?”
梦中的未朝似乎气得不轻,秋未朝越来越喘不过气,胸口如同要炸开一般疼痛——他记得自己从未说过这些话,未晞在他面前一贯是个温顺和婉的姑娘,别说与他争吵,就是大声说话都从未有过。
这些事情,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在这一瞬间突然发觉,原来这个妹妹的模样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梦里总是隔着屏风烛火,是因为他把她的脸忘了个一干二净。
秋未朝厌倦这些事情了。
少时诵诗书,常因博闻强记而受到夫子夸赞;后入庙堂处事,卷宗冗杂,细节纷繁,他也能迅速记忆,搜罗关键。只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什么都记不得了,父亲母亲的模样成了一股青烟飘去,过往旧事在他脑子里散了个一干二净。
他也曾痛苦过,但痛苦过后,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当年他身边只有一个叫做阿琬的女官,为人总是冷冰冰的,因着这性子挨了不少排挤,却让秋未朝一直记着她。众人皆谗言媚上,只有她那双眸子无悲无喜,波澜不惊。久居深宫,遇见这样一双眼睛并不容易,于是她留了下来。
他记得秋未晞和这位女官极其不对付,尤其是二人目光相接之时,公主总会皱起眉头,抿着唇一言不发,好像特别厌恶她的那双眼睛。
喜恶由人,秋未朝懒得处理妹妹和女官间的矛盾,久而久之也不甚在意。只是在这深沉梦境里,他忽地又记起了女官阿琬的那双眼睛——无悲无喜,如一汪深潭,似乎能包容这世上的一切......
梦越来越深了。他讨厌被什么紧紧缚住的滋味,所以奋力挣扎起来,梦中的未晞冷冷地看着他痛苦的神色,看着一身华服的他蜷缩成一团,指尖死死抠住桌角,留下深深的血痕。
她笑了一声:“六殿下,你真狼狈。”手指轻抬,一杯滚烫的茶水尽数浇在他身上。
秋未朝猛地睁开眼睛,窗外寂寂蝉鸣,拉扯着他回到真实的时空来。他身上哪里都痛,喉咙最痛,正想着偏头取水喝,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刚从梦中醒来,他一时分不清眼前人和梦中人的区别,心下一紧,不由得唤出了声,“......阿琬?”
苏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倒了盏清茶递到他唇边。
未朝身上没力气,额上都是汗,于是也沉默着,就着他的手将那杯茶一饮而尽了。
这茶水着实清甜,一杯下去,心不慌了,喉咙也不紧了。秋未朝想起那日他一番狠话放出去,算是彻底挑破了苏寒那点心思,可这人一直跟个面团子似的无甚脾气,饶是他给多少冷脸、发多大脾气,得到的永远只有一杯甜甜的茶水和一块可口的点心。
他不是心软的人,有的话说出去就不愿再收回来。可苏寒是个狗崽子变的,一顿大棒子下去,不仅不记仇,还一直眨巴着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个劲儿地摇尾巴。秋未朝烦得要命,却拿他没办法。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苏寒不笑也不说话,只是陪在他身边盯着他看。秋未朝真想把他脑袋拽过来,扒开仔细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东西。
可他不能,所以更恨了。
他总是弄不清苏寒对他是什么感情。
或许对苏寒而言,秋未朝只要在这世上活着就好了。不论是金尊玉贵地被人供着还是像根蒲草般被弃如敝履,只要他一息尚存,苏寒总有办法找到他,如珍如宝地捧回去养着。就算他一言不发,就算他恶语相向,只要他还活着。
秋未朝没参透这些。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苏寒的神色隐在月影之下,声音微哑,听不出情绪。
秋未朝冷笑:“无话可说。”
昏暗的烛火下,秋未朝沉默地盯着远山山顶的最后一点光亮,直到它消失不见。
“你一直不同我讲话吗?”良久,他温声道。
苏寒抿了抿唇角,愤愤地看了他一眼。
“我并非有意,”未朝语气带了些讨好,眉眼弯弯地去扯苏寒的衣角,“我酒量实在很差,他们又一直灌我,我有什么办法……”
苏寒感觉自己头顶滋滋冒烟:“那你喝多了就……就胡乱……”
他简直不能把这些话说出口。
自从他攥着秋未朝的缰绳把他领回了边营,这帮子老兵痞就像发现了什么新的玩具一般,日日围着秋未朝转悠——不是给他喂点零嘴,就是叫他提剑对战,就连捡柴烧灶的活计也喊他一起。秋未朝少年时候脾性好,这些活都愿做,久而久之就在边营里头吃开了。
正月十五那日,边营稍歇,晚间众人包了饺子,围了一圈喝起酒来。
未朝自小长在宫里,自诩酒量极好,牛皮吹上了天。郑云谏打着哈哈给他挡了不少酒,可他喝起酒来,什么心机城府都没了,只顾着一碗一碗下肚。篝火烤着他的脸,烧刀子温着他的身体,秋未朝只觉得自己热得不行,晕晕乎乎地瞧了一圈人,觉着周围人都像着火了一般,自己坐到风口吹风去了。
苏寒不喜饮酒,少吃了几口便把着门口吹冷风去了。见着秋未朝过来就冲着冷风吹,不由得蹙了蹙眉头,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着。
“小苏将军,你好呀。”未朝笑嘻嘻地凑到他身边,觉着他身上实在是很凉快,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肩膀。
苏寒没躲,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喝这么多?”
未朝摇头:“不多不多,还能大战三百回合。”
苏寒低下头笑了,眉眼间也有了几分少年气:“嗯,六殿下果然厉害。”
这些老兵大都是看着苏寒长起来的,瞧见他的笑颜很是开心,互相交头接耳了几句,瞧着二人相处和谐也分外高兴。
“英雄相惜啊。”吴将军大笑着抚掌。
未朝没留意那帮子人的动态,只是揪着苏寒对他的称呼不放:“莫叫我六殿下了——”
苏寒偏头瞧他:“那叫你什么?”
他在脑中想了想和秋未朝互道姓名的样子,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秋未朝执拗地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几。辞。
“我阿娘在世时为我取过一个乳名……待我及冠便用作表字的。”秋未朝低着头,声音有些发闷。
苏寒张了张嘴巴,还是没说出这两个字。
秋未朝有些生气地扳过他的脸,强行令他看着自己,皱着眉,想问他为什么不唤他的名字,却发现指腹触感柔软冰凉,舒服得很。
手上舒服,可心里还烧着。
于是他歪了歪头,唇角稍动,堵住了苏寒将脱口而出的“几辞”二字。
霎时间,谁都不说话了。
苏寒瞪大了眼睛,一时间竟忘记推开他。
秋未朝半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对着唇下那一点点冰凉咬了半天,等到苏寒整个人都烧起来了,他才悻悻松开手。
“你——”秋未朝含着醉意,眼里蒙着一汪水汽,还要说些什么,但酒气上头,直直昏在了苏寒怀里头。
郑云谏看傻了众兵也看傻了。
“不是,兄弟你……”郑云谏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苏寒怒从心头起,想一巴掌把膝上睡着的醉鬼拍起来,再把他丢水里好好清醒清醒。可他做不到,只得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精彩得像一盘火辣辣的炒菜。
就这样,等众人都悻悻然散去了,秋未朝还在他怀里趴着睡。未朝只觉得从来没睡过这么安生的觉,于是埋头大睡,却忽的被人轻轻扶了起来。
再醒来,天光大亮,他已然在苏寒房中睡了整整一日。
秋未朝头痛得不行,出去逛了一圈,见众人态度躲闪,尤其是苏寒那张大红脸,便也把醉酒的事猜了个七七八八。不论怎样,苏寒都不同他说话了。
他不是个好性儿的,只顾着缠着人家开口,全然忘了苏寒此刻尚在气头上,便是如何也不会多和他说一句话的。不过即使是这样,苏寒还是任他拉扯着进了屋。
秋未朝见他神色松动,心里便高兴了许多。
又磨了半天,那人终于肯纡尊降贵地看他一眼了。
旋即,他轻声道:“秋未朝,我恨死你了。”
呜呜呜 最近好多事情 慢慢写下去吧~~以后会努力努力一直更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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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恨又如何爱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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