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天上一轮弯弯的新月。
每晚值殿的锦瑟点燃了奉天神宫内最后一根蜡烛,随后跪坐在了神君司渊御座下方的蒲团上,绯红色的神袍下是锦瑟控制不住颤抖的身体,背后一阵阵熟悉的灼痛。
那是巫女的符咒,由神君亲自刻下。
身后传来脚步声,锦瑟瞬间僵直了身体,阴影笼罩着锦瑟的身体,微凉的指尖从衣领处探入,抚上后背灼热的符咒,而后,符咒像是被唤醒,愈加剧烈的疼痛侵蚀着锦瑟的身体,锦瑟猛地一震,咬紧牙关,努力不让闷哼声从喉咙处钻出来。
“疼吗?”他低沉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碎冰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锦瑟喉咙发紧,强迫自己说出每晚不变的答案,“此乃……神君恩赐。”
身后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气息拂过锦瑟的脖颈,随即,一个温暖而湿润的东西含住了锦瑟的耳垂,轻轻咬了一下。
“这也是恩赐吗?”
他在锦瑟耳边低语,引的锦瑟一阵麻痒,不自觉地往边上一躲,却瞬间被他抓回来,他的唇几乎贴着锦瑟的耳朵,语中冰冷更甚,“不喜欢?”
“不……不是。”
他的另一只手按上锦瑟的后背,压在了那道日夜灼痛的符咒上,紧接着,猛地灌注力量,锦瑟的身体随之剧烈疼痛起来,几乎要将身体撕裂。
“啊——”
锦瑟控制不住的大喊出声,随即大口大口地喘息。
“怎么了锦瑟?可是魇着了?”
一道如山间清泉般的声音响起,是门外的沧元听到动静询问道。
锦瑟方知自己刚才是做梦,是梦,也不是梦,因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所以那种疼痛之感格外真实。
回过神来的锦瑟才发现自己全身都浸泡在木桶里,药草的香气让锦瑟有片刻的失神,随后才定下神来,重新思索自己的处境,现在并不是在神殿了,而是在人间一座小小的医馆里,没有人会让自己那么痛了,相反,这些药草似乎有些效果,自己的胸口,好像没有那么痛了。
“锦瑟?”
听到沧元叫自己的名字,锦瑟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并没有答话,随即说道:“公子,奴无事。”
沧元似乎顿了片刻,隔着门说道:“木桶中放了炎阳石,可持续生热,让水温适宜,你身子虚弱可以多泡一会儿,等泡够了便换上干净的衣衫早些休息。”
锦瑟环顾四周,果见伸手可及的屏风上挂着干净的毛巾和衣衫,仍是沧元的衣衫,可见,他确实一直一个人生活。
“是,公子。”
门外不再说话,锦瑟缓缓将自己的身体放松,虽然隔着衣衫,温热的水仍寸寸温暖着身体,但锦瑟很快觉得胸前的温热似乎在慢慢加深,变成了熟悉的灼伤之感,锦瑟慌忙低头解开衣衫,发现心口的位置发生暗红色的光芒,竟渐渐生出奇怪的纹路。
即使还在温水里,锦瑟也觉得浑身发冷,她终于明白司渊所说的新的诅咒究竟是什么。
是下了诅咒的蛊虫,这蛊虫,早已进入了她的心脏,融进了她的血液。
也许是药草的药性将蛊虫唤醒了,锦瑟慌忙起身,迅速离开木桶,慌乱间脚底一滑,重重的跌在了地上。
声音很大,可这次门外却没有了询问的声音。
房间被设了结界。
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司渊不知何时坐在了榻上
锦瑟僵直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一日不见便不认得了?过来。”
锦瑟没有力气,只得跪起来,膝行至司渊榻下。
“抬起头来。”
听到命令,锦瑟下意识地将头抬了起来,此前,司渊从未有过这样的要求,但锦瑟仍是下意识地听话。
在锦瑟抬起头的瞬间,司渊的眼神骤然变冷,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
锦瑟不明所以,不自觉地战栗,却不敢将头低下。
司渊抬手,手指带着压制的怒意碾过锦瑟红肿的下唇,语气如冰刃,无情的刮过她的耳廓,
“他碰你了?”
“不……”锦瑟战栗着摇头,声音也颤抖不已,“不是,是奴婢……自己咬破的。”
下一秒,司渊的唇猛地压向锦瑟的唇,他微凉的唇含住她的下唇,牙齿精准地在那处新鲜细小的伤口上咬了下去。
“唔——”
尖锐的刺痛袭来,锦瑟忍不住闷哼一声,血腥之气弥漫在唇齿间,司渊稍稍拉开一丝距离,指腹再次抚上锦瑟的唇,缓缓将鲜血拭去。
“疼吗?”
他声音喑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锦瑟满眼泪水,说不出话,司渊却意外地没有再逼迫她,而是掏出了一只金镯子套在了锦瑟的右手腕上。
“这是鸾音镯,戴上它可以减轻你的噬心之痛。”
鸾音镯的光滑内壁上,刻有一行咒文,肉眼几不可察,但咒文可认主,锦瑟戴上后,这些咒文如同活物一般咬住了锦瑟的手腕,带来一阵微凉的刺痛感。
“若是遇到不可脱身的危险,便将镯子摘下,它认主,你若强行摘下它,它便会发动,可保你一命。记住,不要随便用,只有遇到危及性命的危险时才可用。”
“是,奴婢记住了。”
“还有,”司渊站起身,背对锦瑟,字字清晰,“沧元的神格已封,但即使是旧神,也有人间的草木自然之气予以相助,是以气息温和,容易让人感受到亲近之意,你可懂我的意思?”
锦瑟点头,“奴婢明白。”
“哦?”司渊回过身重新坐在榻上,抬起锦瑟戴着鸾音镯的手腕,指尖摩挲着镯身,“你明白什么?”
锦瑟仍是垂着头,声音倒是渐渐平静下来,“不可与沧元神君太过亲近。”
“嗯。”司渊满意地点头,“切莫忘记你的任务。”
“是,奴婢明白。”
司渊的目光,再次落在锦瑟湿答答的衣衫上,那不属于他的气息包裹着锦瑟,他抬手轻轻一拂,锦瑟身上便裹了一身干爽又合身的衣服,原本萦绕的药草香气被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青木沉香。
“现在顺眼多了。”
次日清晨,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
锦瑟睁开双眼,享受了片刻的宁静,随后便起身,换上了自己原来的衣衫,破损的地方昨日已修补好。
待走出房门,却发现沧元早已起身,正在药柜前忙碌。
“伸手。”他端着早已捣好的药泥走过来。
锦瑟犹豫片刻,还是迟疑着伸出了手,随即,沧元的指尖搭上了她的脉搏,神情专注,眼眸低垂。
“比昨日要好些。”他抬眼,看向锦瑟的目光清澈如水,“但郁结于心,再厉害的医者也无法医心,你若不愿,可以不说,但切记不可太过思虑。”
锦瑟垂下眼称是,迅速收回了手腕,不敢与沧元对视。因手腕收的太快,一时间,沧元的手还悬在半空。
但沧元好像并不在意,将手里的药泥递给锦瑟,“你去将这药敷在背部的伤口处,若是……罢了,你手臂修长,应该可以自己够得到。”
医馆每天人都很多,有些是来看病的,有些是来看沧元的,自从锦瑟来了医馆,来的人就更多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与孑然一身的男子共处一室,猜测之言满天乱飞,但无论是沧元还是锦瑟都没有刻意解释过,任凭旁人如何猜想,只是简简单单的生活。
有时,她会帮沧元整理晒干的草药,沧元会在一旁轻声念叨:“这是月见草,有安神之效,这种是断肠砂,只可取少量与蜂蜜调和入药,待会整理完,一定把手洗净……总之,世间万物相生相克,饶是剧毒之物,几步之内也必有解药,自然之精妙,非人所能窥尽。”
有一次,她不小心打翻了晾晒药草的竹筛,将草药撒了一地,她的脸色瞬间煞白,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一副等待责罚的模样。
沧元愣了愣,什么都没说,只是停下手中的活计走过来,将药草捡拾起来,锦瑟慌忙跟随着一同捡拾。
“不过是些药草。”他突然说话,语气平常,却含着不易察觉的心疼,“捡起来就好了。”
锦瑟垂眸,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也从不与他一桌吃饭,他若是坐在桌前,她便蹲坐在灶台前,他如果跟她一起蹲坐在灶台前,她便突然弹起身子,走到几米之外的门槛处。
末了,还是他放弃了,坐在桌前看着她蹲坐在灶台前安安静静地吃饭,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惶恐与不安,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拌在飘着米香的粥里,又囫囵吞了下去。
这种宁静,在一个满月的夜晚,被几个不速之客打破。
那天的傍晚如往常一样,吃完晚饭,二人在院中的桂花树下,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静坐到夜幕降临。锦瑟一直抬头看着天上的星辰,而沧元则望向远处的山峰,若有所思。二人无话,各自回房间休息。
夜半之时,急促的敲门声将锦瑟惊醒,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后院叫醒沧元,再一听,沧元已经将门打开,将来人带进了后院的房间。
锦瑟只知道沧元房间的灯亮了一夜,直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她并不好奇,她只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她都要追随着沧元,哪怕他要走,她也会跟他一起走。
但她没想到,沧元的医馆大夫身份只是暂时的,第二日一早,一队身着黑衣银甲的禁军和一位宫廷内侍径直来到了沧元的医馆。
彼时,锦瑟正在后院晾晒草药,当看到内侍手拿圣旨恭敬地称沧元为靖王,锦瑟手中的药篓跌落在地上,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响,原本背对锦瑟的沧元转过身,面容依然沉静如水,但看向锦瑟的眼神却复杂不已。
他看到她清丽无双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惶恐和不安,如同要被捕杀的小兽一般,他的心,似乎比最初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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