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昨没有点破池今那点小心思，继续开着车。池今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心里那点尴尬便也像水纹似的在空气里慢慢散开。
时间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到了小区，裴昨把车停在附近车位，下车后径直打开后备箱。没多余的话，他拎出三大袋东西，抬眼示意池今走前面带路。
这间房确实比之前那间小了不少，也就是个普通的两居室。房东买下后刚装修完就因为要去澳大利亚陪读而决定出租，所以严格说起来不算二手房。
裴昨把东西放在餐桌上，抬眼扫了圈屋子，随口叮嘱道：“水果记得放冰箱。”
池今正蹲在地上拆零食袋，头也没抬地问：“你要不要坐一会儿？”
“不了。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
裴昨的手刚搭上门把手，池今突然抬起头叫住他：“你等下。”她手里举着一包核桃，扬了扬问：“你不用开壳器能弄开这个吗？”
.......
裴昨又折回屋里，在沙发沿坐下。茶几上放着个空瓶子，是池今刚找出来的。池今坐在地毯上，顺手拿起块核桃往地面猛磕，那硬壳却纹丝不动。这又小又硬的东西如此顽固，池今心里莫名蹿起点懊恼，她抬眼看向沙发上的人：“你说超市怎么就不赠送个开壳器呢？”
裴昨伸手拿过她手里的核桃放在掌心：“可能觉得买核桃的人，身边总会有能徒手开壳的人。”说完池今就听见“咔”一声轻响，像是什么硬物被精准折断，再看时，裴昨掌心的核桃壳已经顺着纹路裂开道缝，果仁饱满地嵌在壳里，他两指一捏取出来，随手丢进了空瓶里。
“比如现在。”
池今看得发怔，直到他剥到第三颗，才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你这手劲……”
裴昨一颗一颗地开着核桃，池今盘腿坐在地毯上，下巴搁在膝盖上，视线跟着他翻飞的手起落，总感觉这场景莫名熟悉。像是很久前某个同样安静的傍晚，也是这样的光线斜斜落进来，她坐在裴昨旁边，看他低着头做事。或许是修那盏接触不良的台灯，或许是拼一幅没完成的拼图。他的侧脸在光晕里显得柔和，手指动得专注，她就那么静静看着，连时间都走得格外轻缓，仿佛空气里都飘着点舍不得流快的味道。
池今眉头微蹙想了半天，那些一闪而过的记忆碎片像老相机里卡壳的胶片，画面明明在眼前晃了晃，刚要聚焦看清，就卡在某个模糊的角落不动了。她盯着玻璃瓶里面堆得半满的果仁，语气里带着点轻浅的遗憾：“真的回不到七岁了。”
裴昨捏碎核桃壳的手顿了半秒：“老想回到七岁做什么？”
池今伸手从罐子里拿了块核桃仁出来，抬眸看他：“你不想回到七岁吗？”
裴昨没说话，只垂眸将新剥的果仁往罐里丢。
“真的不想吗？”池今又问了一遍，裴昨才侧过头凝着她。
“哥，你说我现在跟小时候，差别在哪儿啊？”
池今问的话让裴昨将视线定在了她身上。小姑娘比起从前还真变了不少。从小到大，池今被外人夸得最多的就是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笑起来时颊边的两个梨涡。裴昨的目光缓缓往下移，落在她唇线分明的嘴角。小时候池今说话总带着奶气的糯音，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只撒娇的小猫；现在声音清了些，却还带着没褪干净的稚气，性格也远没到成年人的稳重成熟。
裴昨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好奇，心里轻轻掠过一个念头。
倒也不算全变了。
“七岁得踮着脚糖罐，现在坐着就能等果仁。”裴昨挑起眉梢，“算起来，是进步了。”
这个回答显然让池今不太满意，她鼓了鼓腮帮，伸手把手里的果仁丢回罐里，带着点小抱怨：“就这个啊？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变得聪明漂亮反应快了呢。”
池今的性子和小时候没太大差别，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时常让裴昨恍惚觉得之前的一切仿佛从没发生过。那些山高水远的分离、各自飘零的岁月，好像不过是一场大梦，睁开眼仍是青梅竹马的光景，两人还是儿时勾着小指说要永远在一起的模样，岁月静好，情意绵长。
可池今确确实实感受到了裴昨的变化，无论是从外形上还是性格上，他都与从前那个少年不一样了。但这些变化里，又分明藏着不变的东西。两个人都有了变化，但两个人都没有变化。
这些日子让池今觉得，无论隔了多久再见，她和裴昨之间的感情依旧原封不动地在那里。
道不明那所在，那就是心里。
核桃全都剥完了，玻璃罐也满了。裴昨把最后一片碎壳扔进垃圾桶，抬眼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我得走了，吃完了跟我说。”
裴昨走后，池今对着满罐的核桃仁坐了会儿。
她捏起一颗果仁放进嘴里，脆香漫开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屋里太静了。刚才裴昨剥壳的轻响、偶尔敲到罐子的笃笃声，还有两人零星的说话声音，都像层温温的膜，把屋子包得扎实。现在那层膜突然没了，空出来的地方就往里头灌风，凉丝丝的。
池今蜷了蜷手指，把拖鞋后跟蹭掉些，露出半截脚踝。
她原来以为，长大了就不会再这样了。
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裴昨不过是被同学叫去家里借本习题册，她也要扒着门框数院子里的地砖格子等；也不会像从前舅舅舅妈吵架，舅妈带裴昨回娘家住了一周，她对着空荡荡的书桌发呆到深夜。可当池今把罐子往自己这边挪了挪，满当当的果仁硌着手心，心里却像被挖走了一小块，虚虚的。原来刚才盼着他夸自己聪明漂亮是假，舍不得他起身说“要走了”才是真。
-
池今比赛前两天，汽修店一直是关门的状态。裴昨在微信上跟她打了招呼，让她别白跑。池今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没给具体时间。
比赛定在下午两点到三点半。那天中午，池今备齐证件提前出门，先往汽修店去，想在那儿吃午饭。她原以为裴昨该回来了，走到门口伸手拉了拉卷帘门，纹丝不动。
绿豆正懒洋洋地躺在自家店外的秋千上晃悠，一抬眼看见池今站在马路对面，立刻直起身朝她挥手：“池今，过来吃饭啊。”
绿豆向来不做饭，平时要么去裴昨那儿蹭饭，要么就点外卖。巧的是，这天江小雨没请假。
吃饭时，绿豆留意到江小雨看池今的眼神总带着点躲躲闪闪的，那模样像是藏着什么事，带着几分心虚。手里的筷子也不听使唤，掉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她草草扒了两口饭，找了个借口就请假回家了。
池今吃完饭，也打了辆车回学校。直到比赛前半小时，她正收拾东西准备出发，手忙脚乱间才猛地想起学生证落在绿豆店里了。
没有绿豆的联系方式，池今只好拨通了裴昨的电话。她估摸着裴昨多半还在外面，已经做好打车折返去取的准备，可电话接通的瞬间，听筒里就涌进突突的引擎声，风卷着裴昨的声音刮过来，听着像是正在骑摩托。
池今把情况说完，手机里就传来了裴昨隔着电流的声音，带着点被风揉过的沙质感：“在回的路上，能赶上，等着。”
比赛前十分钟，裴昨赶了过来，不算晚。他穿着一身黑，头上压着顶帽子。
“好好考。”
池今用力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进了考场。她这次报了英语演讲和笔译两个项目，心里是有底气的，这些都是她拿手的。池今向来有自己的参赛准则：没把握拿奖的比赛她绝不会碰。这股较真劲儿一半是骨子里的强自尊心撑着，一半是被裴如常年严厉的管教磨出来的，早就成了刻在她身上的习惯。
裴昨还靠在墙边，一身黑服配黑帽，在人群里像块沉默的炭，自带疏离气场。他望着考场那扇门发怔，脑子里忽然闪过些模糊的片段。其实他也在大学里待过一年，说是待过，又实在算不得真正的“读过”。那所学校只是个普通的三本，环境和地理位置都很差，专业课老师照着PPT念课本，日子像杯没滋味的白开水。直到最后，连那点寡淡的平静都碎了。因为承担生命中最亲近的亲人犯下的过错带来的代价，他卷着铺盖离开了教室，从此再没踏进校园半步。
风卷着考场里飘出的喧闹擦过耳畔，裴昨抬手按了按帽顶。
两个项目的场次时间挨得颇近，连轴转下来，拢共用了两个多小时。池今走出考场时，一眼就看见裴昨还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有些长，黑帽檐在地上投出片小小的阴翳。池今刚绕过走廊拐角，就看见个穿白T恤的女生正往裴昨那边挪。
女生在隔着裴昨几步远停下，带着些许试探问了句：“同学，能加个微信吗？”
裴昨背对而立，侧脸的幅度极小，帽檐沉沉压着，整张脸隐在暗处，神色难辨。他周身萦绕着些许少年感，让人恍惚间以为眼前站着个校园里的学生。池今脚步慢了半拍，就见那女生愣了愣，脸上的笑一点点淡下去，攥着手机转身走了，路过池今身边时，还懊恼地抿了抿唇。
池今走到裴昨身后，目光落在那顶黑色鸭舌帽的调节区，帽后金属扣与织带衔接处有个因工艺留下的小孔，几缕软发正从孔里钻出来，在风里晃了晃。她在裴昨身后半米处站定，指尖轻轻一勾，就把那缕调皮钻出洞的头发，又塞回了帽里。
裴昨像是被她这举动惊了一下，猛地转过身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抬手，又把帽顶按了按。
池今的手还悬在半空，瞧他这无措模样，以为是自己突然逗弄吓到他，弯唇笑出声：“刚才你的头发‘越狱’了。”
裴昨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块阴凉地，转了话题：“比完了？感觉怎么样？”
池今顺势往阴凉里站了站：“题目不算难，就是连着比两场，脑子到最后都快跟不上翻译的词了，不过应该能有好结果吧。” 说罢仰头看他，眸子里晃着午后的阳光，“你在这站多久了？也不找地方坐坐。”
裴昨的目光在她脸上落了一瞬，又很快移开，落在远处的香樟树上：“没多久，刚过来。怕你找不着人。”
池今弯了弯眼：“下午没课了，我们回去吧。”
两人并肩往校门口走，地上的影子被日头晒得薄，挨得近了，竟像是黏在了一起。刚到门口的梧桐树下，就听见许笑敏咋咋呼呼的声音：“池今！”
许笑敏旁边还有徐耀和两个同学：“今今你比完赛啦？”
池今也笑着应道：“比完了。”
许笑敏笑眯眯道：“那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校门口那家新开的韩料店，听说部队锅超正宗。”她侧身拉过身边两人，“这是苏晓晓和周航，他俩是大二的，咱们学姐学长。”又转头看向裴昨，眼神里的好奇藏不住，顿了顿才开口，“这是你男朋友？”
这话说完，对面的徐耀也惊了，手里的奶茶差点没拿稳。
池今愣了下，手里攥着的准考证“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封皮上的校徽磕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响，“这是我哥。”
裴昨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准考证，捏在指尖看了眼，没递过去，径直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许笑敏也被自己的话弄得有些尴尬，几步走到池今身边，胳膊肘轻轻撞了撞她的胳膊，带着点圆场的意味：“我这不是……我还以为这些天你总说有事，不和我们出去玩，是交男朋友了呢。”她干笑两声，又赶紧转了话头，“不过看这样子是我想多了，但你哥不是之前高中时我见到的那个吗？”
池今心尖骤颤，裴昨站在一旁，没戳破，也没接话，像个局外人，又偏偏被卷在这团混乱里。
眼见池今的脸涨得通红，嘴唇翕动着却还没解释出半个字，裴昨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不高，但带着种奇异的镇定，像投入乱流里的一块砥石：“他忙，今天我代劳。”
裴昨侧过身，黑帽檐下的目光往池今这边扫了扫，像是在确认她的状态。许笑敏“哦”了一声，挠挠头没再追问。徐耀趁机凑过来：“池今，加个微信吧？军训的时候你就没同意，我找其他同学加你你也没通过，总不能再拒一次吧？”
这话把台阶递得明明白白。池今刚从“认哥”的慌乱里缓过神，正愁没由头岔开话题，便顺坡下驴般点了头，飞快调出二维码：“不好意思，之前没注意看申请。”
拿到联系方式后徐耀搓了搓手，语气热络起来：“那去吃饭吧？我打车了啊。”
许笑敏和其他两位同学立刻应道：“好。”
池今悄悄往裴昨身边靠了半步：“一起去吗？”
裴昨的声音比刚才沉了些，目光落在池今发梢：“不去了，我一会儿回趟家。”他顿了顿，又补了句，“你吃完早点回去，别碰酒。”
话里的叮嘱像根细针，轻轻扎在池今心上。她愣了愣，想说点什么挽留，又觉得没立场，只能攥着衣角点头：“哦。”
许笑敏在旁边听着，咋舌道：“哥管得真严。”徐耀已经点开打车软件，闻言抬头笑：“那我们先走了啊。”
裴昨看着池今被许笑敏拉着往路边走，目光在她背影上停了两秒，才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迈步。口袋里的准考证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摩挲着准考证的边角，指腹划过上面印着的名字——池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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