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茶厅里,楚颂和楚远隔着一张红木茶案对坐。
楚颂熟练地冲泡着一壶陈年铁观音。
楚远喝了口他端过来的茶,温热的瓷壁刚好贴合掌心。
他啜了一口,眉间的严肃渐渐化开:“这么多年,还是你泡的茶最合口。”
楚颂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见他精神矍铄,才微微松了肩,“有按时去医院复查吗?”
“有你和你伯母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我还能忘了?”楚远笑着摇头,指节在茶案上轻叩两下。
楚颂会意,又斟满一杯。
“你爷爷跟你提那件事了?”楚远摩挲着茶杯,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楚颂指节微紧,茶面晃出一圈涟漪。
他垂下眼,声音低了几分:“我不愿意……可我又不忍……”
“傻孩子。”楚远摇头失笑,“不想就直说,不用勉强自己?你这性子,总把别人的期待扛在肩上。”
“我怕爷爷……”楚颂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坦白,“失望。”
这话他说得极轻,却让楚远神色微动。
这些年,楚颂对外永远沉稳得体,唯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这样真实的犹豫。
他们的关系很融洽,不是父子,却比许多父子更懂得彼此的分量——正因为珍视,所以才不愿用客套话敷衍这场谈话。
楚远的目光沉了沉,茶香在沉默中渐渐冷却,“这件事......和谢棠商量过了吗?”
“还没有。”
“你觉得她能接受吗?”
楚颂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没有出声。
“当初和秦家的婚约本该作废,为什么现在又要答应?”楚远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字字分明。
茶杯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楚颂抬起头:“大伯,我有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停顿片刻,眼神坚定了几分,“您知道的。”
楚远望着他坚定的眼神,终是没再追问,“即便是协议婚约,婚姻也不是儿戏,她能做你一天妻子,也是你的缘分。”
茶水注入杯中发出清响。
楚颂低声道:“我明白......”
“说来也怪,”楚远啜了口茶,眉目舒展,“长大后的谢棠,虽只见了这一面,我倒觉得很合眼缘。”
楚颂失笑:“一面之缘能看出什么?”
“怎么看不出?”楚远眼睛一瞪,“当年在联谊会上见到你伯母,我就认定非她不娶。那时候多少人说我们不相配?”
他得意地笑了笑,“可这么多年过去,我就她一个,谁不说我老楚有眼光?”
“是,”楚颂眉眼柔和下来,“伯母确实很好。”
“你小子!”楚远拍案大笑,“可以说我业务能力差,但绝不能质疑我看人的眼光!”
楚颂忍不住笑了。
眼前这个眉飞色舞的中年人,哪里还有平日公司里不怒自威的模样?
此刻的他,倒像个爱显摆的老顽童,眼角眉梢都是鲜活的生活气。
正说笑间,姚帆端着碗轻轻推门进来:“阿颂,看你晚饭没吃几口,让厨房下了碗云吞面。”
热气氤氲间,鲜香扑面而来。
楚远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语气里带着哄孩子的意味:“趁热吃。”
楚颂勉强吃了小半碗,终于搁下筷子:“歇会儿再吃。”
“瞧瞧!”楚远拍着膝盖朝姚帆笑道,“这模样跟阿韫小时候一模一样!明明吃不下偏不说,非要找借口溜走。”
笑声突然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轻叹。
姚帆望着楚颂的侧脸出神。
光影里那熟悉的轮廓,恍惚间与记忆里的女儿重叠。
明明是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啊,怎么就……
静默在茶香中蔓延。
许久,楚颂轻声道:“该去看看她了。”
姚帆没有说话,眼眶却渐渐泛红。
楚远轻叹一声,拍了拍妻子的手,转而温声对楚颂说:“等七夕那天,我们一道去看看她吧。”
“好。”楚颂低应一声,忽然端起碗,将剩下的面和着汤一口吞下。
而后站了起来,低低头说:“大伯、伯母,我去看看阿棠……”
“阿颂,你爸的事情……”楚远叫住他,目光复杂,“别放在心上,我看你爷爷总是念叨他,我才把他叫回来的。”
“我没放在心上,但您不应该把他叫回来,有他在的地方,我都不应该出现。”
“可他终究......”
“我没他这样的父亲。”楚颂平静地打断,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背脊挺得笔直。
只是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绷得有些僵硬。
姚帆担忧地看向他,却只来得及看见他微微颔首:“大伯晚安,伯母晚安。”
书房的门被轻轻带上,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这孩子......”楚远摇头失笑,“往后可有得人受。”
姚帆接过他递来的茶杯:“你是说......”
“还能是谁?”楚远指尖轻点茶盘,“他刚娶回家的那位。”
茶香氤氲间,姚帆若有所思:“没见面前还担心,如今瞧着倒是个好姑娘。”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挺像阿韫的,连职业都一样。”
“咱们想到一处去了。”楚远说着说着竟然笑出来,“多少年没哄过孩子了,拿快三十的侄子当三岁孩子哄……”
姚帆眼含揶揄:“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
楚远轻笑了起来,拍拍身边的位置,“别站着了,坐,再陪我喝两杯。”
“别喝那么多,等会儿你又睡不着了。”姚帆虽这么说着,却已落座。
老宅平日只余楚老爷、明薇与几位老仆,虽子女常来探望,到底少了些生气。
此刻厅内三代同堂,电视机里的戏曲声混着笑语,倒显出几分难得的烟火气。
楚颂环视一周,不见谢棠。
楚礼轻笑道:“在院里……”
他话还没有说完,楚颂已快步穿过走廊。
月光混着廊灯,将两道身影投在青石板上。
明薇正指着丛墨菊说什么,谢棠微俯身时,发丝垂落肩头。
楚颂将臂弯里的外套,轻轻搭在她肩上。
谢棠惊得直起身,转头见是他,眼底的慌乱未散,倒映着月色像受惊的鹿。
这般模样与她平日冷静自持的律师形象相去甚远。
楚颂不禁放柔声音:“吓到你了?”
明薇含笑看着儿子为媳妇披衣的动作,“阿棠对花懂得不少呢。”
谢棠拢了拢肩上还带着体温的外套,“我妈妈喜欢花,以前的院子里尽是康乃馨与芍药。”
明薇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个来回,忽然道:“阿颂,我好久没见你谢阿姨了,是不是安排我们见个面啊。”
“好,我尽快安排。”楚颂应得干脆。
明薇满意地点头,临走时注意到谢棠微红的耳尖。
等脚步声远去,楚颂低声问:“回去吗?”
谢棠仰头看他,月光在睫毛下投出细影,“回家?”
“明天才回家。”他向前半步,影子完全罩住她,带着她往回走,“是回房。”
谢棠蓦地攥紧外套,“那今晚是要一起睡?”
“不然呢?”楚颂停下脚步,低头时看到她绯红的耳垂,“我妈和你说了什么?”
她垂眸数着青石板,“很多。”
“比如?”
谢棠偏头作思考状,发丝扫过他肩线。
楚颂忽然凑近:“要想这么久?”
夜风送来她身上淡淡的橘香,混着方才外套沾染的木质气息。
谢棠抿唇不语,她总不能说,明薇其实在教她怎么辨认楚颂口是心非时的微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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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谢棠洗漱完躺在楚颂的床上,辗转反侧。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熏香,却让她更加清醒。
她索性起身,目光掠过书架上整齐排列的书籍。
指尖刚触到一本看似书籍的册子,谢棠才发现是相册。
正想放回,一张泛黄的照片从缝隙中滑出。
照片里,她爷爷身旁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她的手里攥着根糖葫芦,笑得见牙不见眼。
正是幼年的自己。
十八年的光阴在这一刻轰然倒流。
谢棠抚上照片里爷爷的脸颊,那些被岁月冲淡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
爷爷温暖干燥的手掌,老宅院子里飘落的海棠花,还有总爱偷偷塞给她的麦芽糖......
“阿棠想当花仙子还是董事长啊?”
记忆里爷爷总爱这样逗她,布满老茧的手捏着她肉乎乎的脸蛋,“等你长大,爷爷把思科集团送给你好不好?”
喉间突然泛起酸涩。
她继续翻动,突然停在一张合影上:少年时的楚颂站得笔直,而她抱着他的手臂,对着镜头笑得没心没肺。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吓得她手一抖,鬼使神差地将照片抽出塞进睡衣口袋里,相册放回去时,撞倒了旁边的青瓷花瓶。
楚颂站在门口,目光在她和满地碎片间游移。
谢棠慌忙解释:“我只是……”
“别动。”他皱眉打断,却在看到她利落地收拾碎片时欲言又止。
待她收拾完毕,楚颂已经侧卧在床上。
谢棠轻手轻脚躺下,僵直着身体,直到腰背发酸才小心翼翼翻身。
“睡不着?”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嗓音。
谢棠呼吸一滞:“嗯,有点认床。”
“要多久?”
“不知道,可能很久。”
她认床,也不习惯床的另一侧有其他人。
楚颂在昏黄的夜灯下睁开眼,眉宇间的疲惫清晰可见:“阿棠,我今天加了一天班,很累。”
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脆弱,“别吵到我,好吗?”
谢棠借着灯光看他紧锁的眉头,想起他父亲冷漠的眼神,心尖泛起细密的疼。
她悄悄将手伸进口袋,指尖触到那张偷藏的照片,仿佛触碰到了某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谢棠应了声“好”,不敢乱动。
直到身侧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黑暗中,时间被无限拉长,饥饿感更是将每一秒都撕扯成煎熬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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