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乞儿村的人确实多起来了，但多是些年纪大的男人，有的散漫，有的拿着东西不知道要去哪儿，但他们唯一相同的是，都对新来的两个外乡人充满好奇。
中间有一条鸿沟的睢棠和盛扶光，一个对众人的目光报以笑意，一个则是匆匆掠过一眼。
盛扶光说不好那种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和睢棠身上，那些人三三两两地站在高处或者低处，几乎是面无表情，死气沉沉，站在中间层的他和睢棠，像是被什么巨大怪异的圈包围了，后颈一阵颤动发麻。
不过对此情景，睢棠就像是套上了宇航服那般厚重的屏障，哪怕人家嘴上说的是“给我滚”，他也能笑一笑当听不见，再回答一句“love you too”，他对着那些村民挥挥手道：“你好你好～你们好～大哥你这锄头酷啊！”
盛扶光见睢棠一脸开怀，从容不迫，还笑得像个二傻子似的，主动加深两人之间的鸿沟距离，他慢一步落在后面，顶着四面八方**裸的目光，在下面那排地的一棵树下，发现了来时那个稍矮的男人。
他不敢快走，假装观察路边的野草，慢慢顺着路下去，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直奔目标人物。
稍矮的男人早就看到了盛扶光，等人近了，也没停手上的农活，脸色比刚才那些人更沉，眉头紧成一个“川”字，树荫下肤色也更黑，仿佛要模糊了五官的界限。
“请问，您是……”
“你们不该来这里的。”
“什么？”问询被打断的盛扶光恍惚中听到对面的男人说了句话，但那声音和气息若有若无，还带着微妙的怒气，他以为男人也是在排斥外人的到来。
“盛～扶～光～”睢棠站在上面，冲着下方的人喊。
“你朋友在叫你。”男人提醒道。
盛扶光回头看了眼笑嘻嘻的睢棠，“我知道。”
“别和他分开，像这样乱走。”男人说完，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捡起一旁的空篮子，走了。
盛扶光不解，视线从男人身上回来，盯着刚才他坐过的树墩思考，知道有人靠近了也没做出什么反应，反正他知道，一定是……
“盛扶光！！下次你再自己跑掉，就死定了！！”睢棠就像个自带混音的人形大喇叭，在某人耳边发出严重警告。
盛扶光揉揉快被震碎的右耳耳膜，他轻敌了，低估了睢棠的幼稚程度，一句话，一个字一个音阶，从低八度到高八度，还用手挡住防止声音外泄，保证每个字都进他耳朵里。
他烦躁地推开睢棠，敷衍道：“知道了。”
睢棠乘胜追击，不打算放过这个伤人心的家伙，就好像钻牛角尖一样反驳，“你知道个嘚儿，非要我下来喊你是吧，小祖宗，回我一句很难？看了我一眼是几个意思？”
盛扶光自知有些理亏，只好心虚解释道：“我在问线索。”
睢棠又问，“哦，所以，线索呢。”
盛扶光一脸坦然，实话实说，“没问到。”
睢棠插腰，一副占了大理的样子，对盛扶光进行教育，“你着什么急，关系都没搞好，人家一上来就全告诉你怎么可能，给你美的……那什么……”睢棠说到这里，气息突然弱了许多，语气也一转，“你们都说了什么啊。”
盛扶光感叹于睢棠变脸比翻书还快，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到的，当然这些他也不纠缠，把刚才的对话精简了一下，说道：“不该来，别落单。”
睢棠用手比了个六，嗤笑一声，道：“六个字，你们讲了几分钟？”
盛扶光懒得理睢棠的抬杠，一句话几个字就能说明白的事，他为什么要啰啰嗦嗦讲一大堆浪费时间？在他看来，六个字信息量就已经很多了。
但他还是解释了一句，“没骗你，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睢棠：“我知道，我的意思就是，你多说会儿，不要像个机器人一样，抠着字掐着数说，不会憋死么。”
盛扶光刚想说“不会”，就听见上方有人在喊他们，是那个胡子男人陈三叔，正好奇地望向他们这边，似乎有些焦急地问道：“你们在下面干什么呢？我回去找了你们好半天，怕你们出事儿了，吓死我了。”
睢棠仰头眺望，“能有什么大事，陈三叔你别担心，我们就是来看看这里的草，这就上来！”
话说到这，上面的陈三叔却还是站在原地，紧紧地盯着他们。
从盛扶光这个角度看去，男人整张脸藏在阳光的阴影下，看不到眼神，也看不清表情，只是某个瞬间，让他觉得阴森无比，想起了以前抓过的那些罪犯。
越是无故亲昵接近的人，越是深藏不露，善恶难分。
想到这，盛扶光看了眼旁边的人，又很快收回视线，说了句“走吧”，自己先迈出了几步，但之后一顿，停下等了会儿。
睢棠偷笑一声，也动了起来，两三步，捉住盛扶光的胳膊，将人拽着一起走。
别落单是吧？那就是形影不离的意思咯，睢棠自己给自己解释了一番，觉得特别合理，然后又把人一拽，靠近自己。
陈三叔在前面迎他们，忍不住说道：“你们感情挺好。”
睢棠笑着点头，“对啊，同班同学，同个导师，这不一起出来做研究么。”
陈三叔：“嗯，那挺好，挺好。你们要是有需要，这些草啊，随便摘，那后面还有，多得是，我晚点带你们去看。现在找你们，是想带你们去咱们的田地里瞧瞧，那儿的草也多，还有庄稼，你们这些大学生一定没怎么见过。”
盛扶光垂眸，后面这话说得漏洞百出，且不说农田里有没有杂草，他们两个研究植物的大学生，怎么可能没见过庄稼，显然就是有目的地想让他们去田里看看，至于原因，倒是让人一时半会儿猜不透。
两人有默契地没提心里的疑惑，跟着陈三叔去了耕作的农田。
和许多别的村落一样，农田集中在一块地方，同时又被分成好几块，田里有许多劳作的身影，盛扶光想大概就是刚才那些打量他和睢棠的人。
陈三叔吆喝了一声，那些人就纷纷转过身来，抬头张望。
盛扶光一怔，那一张张斗笠下的脸庞是如此年轻，大部分都是女人，头发应该是盘进了斗笠里，所以他才没看出性别。
那些女人有的看上去才十几岁，年纪最大的也有四五十，皮肤都是偏健康的小麦色，应该是长期劳动的结果，她们看陈三叔时，眼里没有任何波动，就好像不知道为什么要抬头看过去，但下意识就抬头了，又不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不管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与她们无关。
而当陈三叔介绍完他和睢棠，女人也随之看过来，这才脸上有了点变化，更多的是惊艳，还有点羞涩，有的甚至不敢直视他们。
睢棠用胳膊肘戳了下盛扶光，玩笑道：“她们怎么一副没见过男人的样子。”
盛扶光皱眉，没有回应。
陈三叔带着两人下地，叫了个年轻点的女孩儿来教他们认庄稼，自己则又回了上面。
那女孩儿叫来小，稚嫩的脸被太阳晒得有些红，印堂也红红的，整张脸就像一个可爱的苹果，领着睢棠和盛扶光在田地里穿梭，一块地一个庄稼地介绍，周围没被叫来的女人，也都眼神颤巍巍地看着三人。
睢棠融入得很快，对来小说的话要么点头，要么提出自己的疑问，两人这么一问一答倒也挺和谐，只是盛扶光发现，睢棠说得越多，表现得越积极，周围的视线似乎也更热烈，那一道道视线犹如实物，压在他和睢棠的身上。
站在上面的陈三叔这时又说道：“小小，你要不教教他们翻地。两个小伙子，这农田干活也是很有意思的，你俩要不试试？”
对于盛扶光来说，到田地上来已经是最大限度，反正他的鞋早就脏了，也不在乎再脏一点，但要在地里干活，他觉得自己需要做一番思想建设。
睢棠倒是答应得爽快，生怕对方后悔似的，还主动拿起了一旁倒在地上的锄头，分一个给盛扶光，见他不接，硬是塞进手里。
盛扶光一时气急，“你……”
睢棠凑近，握住手悄声安抚，“忍一忍，注意看他的反应。”
盛扶光自知失态，立刻恢复神色，有些懊恼地回答：“知道。”
陈三叔在上面认真地看两人翻地，双手背在身后，神情莫测。
盛扶光偶尔掠过一眼，将对方的表现记在脑海，他隐约有种感觉和猜想，如果是真的，那他和睢棠确实不该来，他们的处境也会很危险。
离开田地，陈三叔带两人回去，一路夸他们学东西快，这才一会儿功夫就上手了，他们村里没一个能比。
眼见话题转到村子上，睢棠也就顺口问道：“陈三叔，村子里的人经常出去么？”
陈三叔背着手在前面走，看不见表情，声音却不轻不慢，“咱们这儿，祖祖辈辈都是山里人，出去的少，大多数人还是更喜欢山里的生活，安静，自在。”
睢棠搭腔，“哦，那倒是，现在不就有很多人，放着城里的房子不住，非要往山里钻，说是返璞归真。”
陈三叔摆摆手，道：“我对这些不懂，反正咱们村里的孩子，可个个都是大山的好孩子。”
盛扶光这时问道：“怎么不见男孩子。”
这一问，倒是让陈三叔转过身来了，捋着胡子，笑眼相迎，“男孩儿，当然有男孩儿该干的事，每个人的任务分清楚了，日子才能过不是？”
盛扶光不语，对陈三叔的反问也不打算回答，因为他对此没有答案，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真的和身份有关系么？他陷入了沉默。
睢棠见气氛不对，旋即出来打圆场，道：“现在不有句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想想也是这个理，对吧。”
陈三叔点点头，“诶对，还是你们大学生有世面。”
三人回去吃过午饭，陈三叔便出了门，说是村里每天中午十二点要开会，商量农作物的事，让两人可以在收拾好的房间里睡个午觉，下午再带他们去后面看草。
睢棠殷勤地把人送出门，转头就拉着盛扶光进了房间。
盛扶光心想，难道睢棠真要睡觉？那他可不干，实在不行直接把人敲晕，他自己偷溜出去。
这么想着，就见睢棠拉开了他的包，光明正大地开始偷东西，但翻来翻去，也没拿走什么，像是什么都看不上似的，最后还是拿了自己的糖果零食。
“去找那些女孩儿？”盛扶光立刻就猜到了。
睢棠打个响指，食指指向盛扶光，“懂我。”
盛扶光：“找得到么。”
睢棠把糖果塞进口袋，道：“一定还在田里，他们这个村，不就提倡每个人干每个人的活么？我想想，中午开会的一定都是男人，女的不一定有资格。”
盛扶光淡淡道：“你也看出来了。”
睢棠睁大眼睛，不解道：“我瞎么？这么明显的重男轻女，我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上午说的什么男女搭配，也就是敷衍一下，你看我们俩男男搭配，不也挺好。”
盛扶光直接忽略后一句，背上包就想走，被睢棠拦下，“背着包多显眼啊！听我的，带个东西防身就行，这个，就这个，飞虎抓，我操，这东西牛逼，哪个小叮当找来的。”
盛扶光叹了口气，道：“这东西我不会用。”
睢棠拉下盛扶光衣服的拉链，把飞虎抓塞进去藏好，一通胡乱说服，“没关系，看起来牛逼就行。”
两人收拾得当，一起前脚刚迈出大门，下一秒又一起收回来，关门，溜进屋里，一气呵成。
门口有人，是之前那个最野蛮的大丰。
两人蹲在窗户下，猫着身子往外看。
盛扶光：“监视？”
睢棠说话的时候眉毛都在跳舞，“这他妈是巡逻吧！你看，那边还有人。”
窗户下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
盛扶光扫视房子外围，除了大丰，还有两个体型较健硕的男人，在不显眼的地方候着，不仔细看还真容易漏掉。
盛扶光不认为是自己的身份暴露，又或者说乞儿村的人发现自己是来找人的，毕竟为了以防万一，他连伸缩警棍都没带上，还有别的一些给警员配备的防身工具也都没带，所以一般人不会往警察上想，那么这些人把他和睢棠围起来看守的这个行为，就很值得深思了。
想起之前，三个男人本来很排斥他们，后来又转变了态度，就算他没有证件证明自己是大学生，也无所谓，想必是需要他们两个“大学生”来做什么事情。
睢棠见盛扶光又开始不说话，只好先问道：“怎么说，什么想法？先提前说好，尽量不分开行动。”
盛扶光思虑片刻，说道：“我在想，是不是已经没有必要去找那些女孩儿。从门口的情况来看，我们和人质，甚至是被人贩子拐来的受害者没什么区别，只是需要弄明白，他们要我们两个冒牌的大学生干什么。上午的时候，我以为是想让我们留下当苦力。”
睢棠嗤笑一声，配上蹲在地上的动作，就像个街头痞子，放荡不羁，但谁知，他说出来的话更不羁，他道：“你以为呢，这还想不明白，他们把我们当好种马呢。”
盛扶光一怔。
睢棠笑着，三白眼又弯成月牙，英俊的面容有些风流韵味，继续说道：“你看见那什么狗屁陈三叔的样子了么，我们在田里干活的时候，特像在看两头黄牛，看它们会不会犁地，听不听人话，说白了，就是看我们这两匹是不是好种马，之后能不能适应村里的生活。还有你看，叫那么多女孩儿，像不像一场盛大的相亲宴，哈哈。”
睢棠说着说着，把自己都说笑了，谁能想到，他还有被安排相亲的一天。
这边的盛扶光可笑不出来，听睢棠这么一说，他也瞬间明白了过来，心里莫名有些不适，想起陈三叔总是莫名笑着看他的样子。
他忍着不适问道：“你有计划了？”
睢棠想了会儿，说“有”。
盛扶光：“什么……”
话音未落，他被睢棠又带进了房间。
睢棠倒在刚铺好的床上，看起来准备睡觉，还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子，示意他也来睡会儿。
盛扶光站在床边，“别闹了，说计划。”
睢棠一脸真诚，“没闹，计划就是睡觉。你别着急呀，先养精蓄锐，要知道，生命的智慧就在于睡。”
盛扶光拿睢棠没辙，正打算自己想办法出门，就被睢棠拉回来，正好躺倒在旁边的空位上，睢棠的胳膊锁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挣脱。
“睢棠！放开！”
睢棠用手指噤声，“嘘，被外面的人听见不好，他们耳朵可灵了，还以为我们在屋里干什么呢，那么大动静。”
盛扶光掐着睢棠的胳膊，用气音怒道：“你放开就没那么多事了！”
睢棠无赖般说道：“不放，听话，哥哥给你糖吃。”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糖给盛扶光，强塞进他手里，还掉了好几颗在床上，“放心，我有数，一个老头子我还对付不了了？笑话。”
不知为何，盛扶光感到一丝疲惫，也冷静了下来，仔细想想，睢棠虽然每个行为都奇怪又出格，但总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反倒是自己太过急躁，忘了很多事是急不来的，他想事事在前，比睢棠快一步，但却忘了眼下的情况不是他逞强就会有结果，这个地方他不熟悉，凡事还是要小心为好。
睢棠见盛扶光不再挣扎，就松开了胳膊，两人各自睡一边，井水不犯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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