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已经没了。”
一句话，让盛扶光立刻就明白，白天可能发生了什么，朱乐乐现在的情况恐怕非常不乐观，他翻出手机，但依旧显示信号微弱。
“小时候，我从同学那里看过童话故事，每个人前面多不幸，到后面总会获得幸福。”女孩儿的声音像断了线的珍珠项链，早已失去光泽，在静默的夜里仿佛快要被湮没。
“可是后来，我又看到书上说，苦难就是苦难，避不开，我就觉得自己小时候太天真了……”
盛扶光闻言手指曲起，虚虚握拳。
睢棠哼了一声，像是在嘲讽、不屑，他对朱乐乐说道：“几本书，几个故事，就把你的人生定死了？听哥哥的话，别瞎想那些没用的东西，你过你的日子，反正到最后谁都会死。但死也不是最大的苦难。”
朱乐乐的眼睛朝睢棠的方向望过去。
睢棠继续道：“最大的苦难，是觉得自己无药可救，自我唾弃。”
盛扶光身子一僵，微微侧目。
朱乐乐像是听进去了，但又摇头，泪眼婆娑地喃喃道：“不一样……不一样……我、我……”
盛扶光见朱乐乐哽咽着不说话，问道：“朱乐乐，你到底为什么说谎？你和刘荣又是怎么回事？”
朱乐乐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羽绒服里逐渐冰冷的身体，到了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没什么不能坦白，便松开咬着的唇，呼出一口气，说道：“我是说谎了，朱茂生把我关起来，就是在等今天，他要把我的孩子卖了。”
盛扶光蹙眉凝眸，看了眼睢棠，对方竟也和他一样皱着眉头，但眼神中并没有疑惑和不解。
朱乐乐缓了口气，继续道：“他那种人，怎么会保护我呢……那天他把我从医院拉回家，从我的手机里知道孩子是刘总的，然后他就打电话威胁刘总，要抚养费，不然就让我去医院把孩子打掉。我本来就不想让刘总为难，才偷偷去了医院，所以电话打一半，我就抢过来告诉刘总，别信。可是……”
睢棠帮着讲下去，“可是刘荣不仅信了，还承诺会来看你，再答应朱茂生的要求。”
朱乐乐点头，回忆着继续说道：“后来我被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刘总来了之后和他说了什么，我没见到刘总，之后就被关到了那里。朱茂生每天都会来送饭，然后再骂我几句，偶尔还会有一个叫徐惠春的女人过来，但她什么也没做，就只是看我一眼就走了。后来……”
朱乐乐像是想到了很伤心的事情，眼泪不自觉溢出眼眶，她咽下一口气，说道：“后来，有一天，我听到外面有动静，还有说话声，就摸黑偷偷走近了些，因为我听出了，其中一个就是刘总。”
“我听见刘总说，一定不能让我的孩子出事，我本来以为……”朱乐乐停顿吸了下鼻子，“结果就听见朱茂生问，这个孩子才那么点大，真能卖到这个数么，刘总就说，那个村子有奇怪的习俗，就需要这种刚成型的，到时候他会先给钱，再把我带走，之后他们就走远了，我没有听清后面的话，只听到好像提到了警察。”
盛扶光心下了然，刘荣提到的村子一定就是乞儿村了，而刘荣和朱茂生把人藏起来，也是因为胎儿成型需要时间，这么一算，朱乐乐确定怀孕加失踪的时间确实差不多刚好两个月。
还有一点，朱茂生那些和警察纠缠的手段，想必也是刘荣教的，自己之前猜得没错。
但刘荣是怎么知道所有这些事情的？这种交易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一个公司副总，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盛扶光的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最坏的一种让他背后寒毛竖起。
睢棠听到这也提出疑问，问道：“刘荣要把你的孩子卖了，你很伤心，但这个伤心的原因，是因为孩子，还是因为他和朱茂生狼狈为奸，又或者是因为，你觉得他背叛了你心中对他的印象？”
这其实也是盛扶光想问的，因为朱乐乐的反应有些奇怪，不是生气，也不是憎恨，而是伤心，但显然睢棠抓得比他更准确，最后那句突然让他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问道：“你和刘荣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朱乐乐欲言又止，外面忽然传来人声，吵吵嚷嚷的，应当有不少人。
睢棠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盛扶光点头，接着又补充道：“他们刚才应该已经在村子里搜了一圈，我忘了说。”
睢棠回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什么时候能……哎算了！”说完夺门而去。
盛扶光愣了片刻，不知所措地眨眨眼。
这事儿他确实不对，他承认。
朱乐乐见此，竟也笑了起来，声音若有若无，“你们是、好朋友吧。”
盛扶光想说“不是”。
可如果不是朋友，他和睢棠现在又算什么呢？
好像什么都不是。
他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
“你觉得我们像是么？”盛扶光最后这样问道。
朱乐乐想了想这句话，不解地问：“为什么说像，好朋友就是好朋友。反正，我没有会陪我拌嘴，还主动服软的朋友。”
但其实，她没有朋友，很多同学都对她敬而远之。
盛扶光沉默了片刻，脑子里又思考案子的事儿，朱乐乐刚才没说她和刘荣是怎么认识的，但刘荣一定做了什么，让朱乐乐无条件相信他，甚至爱上了他，所以后来朱乐乐听到那些才会受不了。
但是，这依旧不能解释，朱乐乐为什么要说谎？既然父亲和所爱的人都背叛了自己，又凑巧遇上雨天的意外，让事情暴露，为了自保更是为了孩子，不应该对警方全盘托出么？贝姐也说，她不止一次告诉朱乐乐，警方可以提供保护。
盛扶光分神留意着外面的情况，睢棠出去有几分钟了，似乎没有什么异响，于是他接着问朱乐乐。
“你是不是还瞒了别的事，因为我怎么也想不通，你会替朱茂生做假证，而他仿佛知道你会帮他，完全不害怕说的证词会穿帮。所以刚才你说的，并不完整，对么？”
朱乐乐嘴巴抿成一条线，她心想，果然当警察的，就像那《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一样，有着一双火眼金睛，而自己就是那白骨精。
盛扶光知道朱乐乐的防线还没动摇，只好继续说道：“你不爱你的父亲，也根本不可能爱他，所以我并不认为你做假证是基于亲情。而朱茂生也不在乎你，他知道你来四宜山后，说了很多，但提到最多的，是那笔钱。但我猜你来这儿，也是为了钱，为了上学。”
盛扶光的声音冷冷的，陈述着一个个残忍的事实，“朱茂生说你活不了，但你却以为自己可以拿着钱活着离开这里，离开家，逃得远远的。所以他骗了你，而你还想隐瞒么？”
朱乐乐闭上了眼，不知道是盛扶光的哪句话起了作用，让她决定开口。
“警官，你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特别，后悔的事情？”
盛扶光想也不想就答道：“有。”
朱乐乐：“那你有告诉过别人吗？”
盛扶光还是秒答：“有。”
朱乐乐顿了会儿，仿佛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说话，“说出来是不是心里就会好受些，很多时候，比起唾弃自己，我更想所有人都来唾弃我，因为我真的做了件特别特别错的事，我每天都在后悔。”
盛扶光不会说好听话，也不会说“鸡汤”，但此刻他竟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他很想说，就算说出来了心里也不会好受半分，只会让自己更加确定，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
当然，他不能这么说，现在，哪怕自己只是点头，对朱乐乐也是一种劝慰。
于是他开始想，平时支队里其他人会怎么做，“嗯……你……”
“我杀人了。”
朱乐乐冷不丁的一句，让盛扶光愣在原地，有什么被他极力遗忘的秘密从肮脏的角落里逃了出来。
“我终于说出来了，我杀过人，警官，我杀过人……”朱乐乐哽咽，最后是歇斯底里的无声大哭，嘴里不停重复，“我该死、我就该死，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
睢棠借着身高优势，趴在墙头，看见外面点点星火，散落在村子各处。
是村里的男人举着火把，在挨家挨户地搜寻。
他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赶紧下了墙头，蹲在门边，听说话声来的应该是一男一女，而且没有举火把，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只脚先小心翼翼地迈了进来，睢棠看准时机，窜起来抓住那人的衣领，结果差点抓了个空，因为那人比他矮太多，他估算错了高度，接着用手里的手电筒抵住了那人的脖子，按下手电筒底部的一个隐藏按钮，一阵轻微的电流击得那人一个哆嗦，还惊叫了一声。
睢棠把人拽进门里，手电筒依旧抵在脖子上，警告道：“都别动，也别出声，不然，就不是哆嗦一下的事情了。”
被抓住的是个男人，显然被睢棠的架势吓住了，好半天才有反应，“好、好，我们不会做什么的。小岚，你快进来，关门，关门！”
男人一说话，睢棠就知道对方是谁。
是白天那个矮个子男人。
“是你？”睢棠惊讶道，“你自己偷偷找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难怪没拿火把，看来不止是有事要说，还可能是有事要求他，睢棠心想道。
果然，男人说道：“我，我可以带你们离开这里，但，但是，我有个条件，把我女儿带上！”
睢棠闻言看去，哎？那不是来小么？
来小看上去不是很情愿，犹豫着问道：“那妈妈怎么办？”
男人不容置疑地回答，“重要的是你，别管我和你妈！你一定要离开这里！”
“可是……”
来小的话被外面的动静打断，睢棠立刻让两人别再说话，带人绕到后院。
三人进到小平房，来小立刻捂住鼻子，皱着眉头说好难闻，男人倒是没说什么。
睢棠发现盛扶光还和他走时一样，蹲在原地，便走过去问情况如何，盛扶光说了句“暂时晕过去了”，就把视线转向门口的一老一少。
他问道：“怎么回事？”
睢棠：“他们想离家出走。”
盛扶光：“……”
这时，门口的男人说话了，牵着来小慢慢靠近，“她、她还活着吗？”
盛扶光点头，但又说，“撑不了多久。”
男人咬着牙说道：“他们，不，是我们都该下地狱！”
来小听见父亲这样说有些害怕，躲在父亲背后，怯生生地叫着，“爸……”
男人拉着女儿继续走近，盛扶光和睢棠却站在朱乐乐前面，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城墙。
来小被越来越强烈的血腥味熏得头昏脑胀，她特别想回家，虽然对面是白天那两个好看的哥哥，但也抵消不了她心里的恐惧，她焦急万分地问道：“爸爸，我能不能回家，我不去找妈妈，就去看看汪姐姐，好不好？”
男人回头，看着女儿稚嫩的脸，说道：“你汪姐姐也会下地狱，如果你不走，下一个就是你。”
盛扶光和睢棠对视一眼，睢棠开口问道：“下地狱？有这么严重，难道你们杀人了？”
男人幽幽的目光，穿过睢棠和盛扶光之间的缝隙，望向躺在地上仿佛了无声息的女孩，点了点头，之后他说出了乞儿村这么多年来，一个可怕的秘密。
乞儿村之所以叫乞儿村，并不是因为山谷那条叫乞儿沟的河，而是乞求生子的寓意，这个“子”指的则是男孩儿。
村子里的人重男轻女，从老祖宗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相信只有生出儿子，血脉才算得以延续，可事情总是不遂人意，村里的女人总生女孩儿，男孩儿太少了，于是有一任村长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一个偏方，说是有来生转世的说法，也就是将别人的孩子转到村里女人的肚子里，后来第一个这样做的人，果然生了个男孩儿。
睢棠听到这，开口打断，不确定地问道：“怎么个转法？不会，不会是……”
男人眼神麻木地回答，“吃下去，把肚子里已经有模样的孩子吃下去。”
睢棠咳嗽了几声，突然觉得自己话真多，“你继续说。”
“听以前的老人说，那时候会有人专门外出去找这个东西带回来，后来渐渐地不好找了，就又想了个办法。”
盛扶光的直觉告诉他，后面的事情是他们寻找的真相的其中一部分，“什么办法。”
男人说道：“找村外人，他们觉得是村里人之间的血气相冲，所以生不出儿子，刚巧那时候流行下乡，我们这个偏远山村也有几个城里的学生来支教，村里人便起了心思，把他们强行留了下来。”
“那你们现在怎么又重操旧业了？”睢棠语气里满是随意与不屑，“躺地上那女孩儿，看起来是被你们生生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或者说，用挖这个字比较合适？”
男人羞愧地低下头。
一旁的来小从没听过村里的这些事，此刻只觉得震惊和茫然，难怪今天下午汪姐姐来过祖祠后，就一直说身体不舒服，也不见她，所以是汪姐姐是吃、吃了……
想到这，来小的恐惧感达到了顶峰，刚才父亲说，下一个就是她，那意思就是说，她也要吃、吃那种东西！？
“是从陈三平当上村长开始的……”
盛扶光打断男人的话，问道：“具体什么时候。”
男人想了想，说道：“那得有好多好多年了，我也记不清了，反正陈三平当村长后，除了找外村人，又继续之前的法子，但之前我们都不知道那东西他是怎么找来的，直到前几天，陈三平带回来这个女孩儿，又告诉大伙，像平常一样要在祖祠祭拜，求先祖保佑，但今天会更隆重，因为这几年，村里人又很难生出男孩儿，然后中午的时候，我就看见……看见……”
男人说到这里咽下口水，神情可怖，“我不知道他那些工具是哪儿来的，就那样，活生生地把……”他颤抖的手指指向地上的朱乐乐，“就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弄出来了，血、血流了一地，到处都是血……怎么都擦不干净，我也帮不了她……”
大堂那张桌子！盛扶光旋即想起，所以那里的血腥味是这么来的。
睢棠：“你的意思是，你是第一次看到整个过程？那之前你们都是怎么祭拜的？”
男人缓了下神，“嗯，之前等我们来了，村长就已经把东西都准备好了。”
睢棠：“只有陈三平一个人？”
男人点头。
睢棠挑眉，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盛扶光也觉得不对，按男人说的，这样的事情陈三平肯定不是第一次做了，也不可能独自完成，毕竟要把人带上山再带下山，还有那套所谓的“工具”，很有可能是手术刀之类的，那也不是陈三平这种人会知道、会搞到的东西。
男人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完，旋即拉着来小，噗通跪下，言辞恳切，“求求你们，带我女儿走，我知道你们是大学生，办法一定比我知道的多！我是罪人，我们村子里的人都是罪人，但我不想我女儿也变成罪人，她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有机会！有机会重新开始！要是你们下山之后去报警，那、那我女儿什么都不知道，肯定有机会、有机会……重、重新做人的，对不对！？”
来小也在发抖，今晚给她的冲击太大了，脑子一团浆糊，都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声带着怒意的呼喊，在前院响起。
“石大柱！出来别偷懒！我看见你进来了！”叫喊的那人随即话头一转，“陈三叔！您怎么也过来了？”
平房里的几人瞬间屏住呼吸，叫石大柱的男人更是身体一僵。
盛扶光感觉肩膀搭上来一只手，一瞥，是睢棠，对方正用希翼的目光看着他。
他道：“你们别出声，我去看看。”
他躲在大堂，陈三平的声音响起，此刻听起来都有些毛骨悚然，“祖祠搜过了没有。”
“没，但我刚才明明看见石大柱进来了，好像还有来小。”
陈三平：“去叫大伙都过来，特别是大丰。”
盛扶光眉头紧锁，此刻他去把陈三平放倒一定没问题，但这样一来，他们逃跑的路上就多了个累赘，更别说陈三平熟悉山里的情况，是个安全隐患，所以他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盛扶光权衡利弊之后，又退回了后院的平房。
睢棠见人回来，眼睛一亮，“干掉了！？”
盛扶光没理会，“石大柱，这里有没有后门。”
石大柱此刻心慌意乱，“没、没有啊！”
盛扶光又问，“祖祠后面是什么。”
“后面、后面，我不知道后面……”
盛扶光抓住对方肩膀，“冷静！仔细想想！”
石大柱咽下唾沫，喉咙干臊一片，“后面是什么……后面是什么……”
睢棠不耐烦地凑近，“你问谁呢！后面是什么除了你们父女俩谁能知道？？现在人快要冲进来抓我们了！再不想起来，你女儿我不救了，烦死了！”
石大柱一听更慌了，来小也小声哭了起来。
盛扶光见此，恨不得踢睢棠一脚，这时候他捣什么乱！？
睢棠感受到盛扶光的怨气，当即闭了嘴。
盛扶光卸下背包，开始翻找趁手的东西，不管后面有没有路，先把墙凿开，出去了再说。
睢棠见盛扶光拿出洛阳铲，心口一跳，捂着脑袋保护自己的脸，“不是吧不是吧！我就是随便说说而已，不用上纲上线这么搞我吧？？”
盛扶光：“滚，让开。”说完，对着墙壁就是一杵，用石头和泥土混合成的墙体当即被戳出一个几厘米厚的窟窿。
睢棠一哆嗦，他觉得那窟窿眼说不定哪一次就会在他身上出现了。
看着就疼！
“都帮忙！！”盛扶光低沉的嗓音，拉回了睢棠和石大柱的神智，纷纷找东西挖墙。
来小站在一旁，攥紧拳头，劝道：“没用的，后面没路！没有路的！”
睢棠头也不回地答道：“管它有没有路，路都是走出来的，你不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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