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苏慧绪就已出现在她身边。
大概是什么时候?
八岁、十岁?
他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太长,久到阿梵珈早已记不清确切年岁。
她第一次见到苏慧绪,在一个不算明亮的午后,古堡来了一批孩子,由领事的管家带入院中,站成一排,等着她去挑选贴身奴仆。
毕竟,阿梵珈已渐渐长大成妙龄少女,再粘着年长的雄性兽人也不得体。
此外,阿梵珈从小有个习惯,每天夜里,她都要人抱着才能睡觉,否则就会放声大哭,无法入眠。
从前都是由管家高文来履行这项义务。
高文是温顺的羊类兽人,也是第一个卖身进入古堡的奴仆,从她记事起,便负责照顾她的生活起居。
按理说应该招一个雌性兽人最好,但附近村落都知道深山古堡中有一个不祥的孩子。
这个孩子一出生,就徒手捏死了母亲的爱犬,全身被黑色羽毛覆盖,是一只可怕的小怪物。
因此,先不说在深山里生活与世隔绝极为不便,又想到每天都要面对这种恐怖的东西,愿意来古堡做事的人少之又少,哪里还管得上什么性别。
阿梵珈的父母更算不上什么好雇主,他们既不愿付高额薪水,还要求来的人签卖身契。
种种前提下,若非走投无路,谁会愿意来这种地方。
高文便是这样的存在,他母亲急需钱治病,签下这份工作是迫不得已。
他来之前,便听说这座古堡五百年前就已存在,是一位贵族名下财产。
时过境迁,这名贵族落寞后,古堡被闲置,任由岁月侵蚀它原本华丽的外表——
墙皮脱落,青苔藤蔓肆意疯长,是这座老宅如今的模样。
高文第一次来到这间鬼宅,就被角落里突然窜出的成群老鼠吓了一跳,跌落在地。
却见老鼠们竟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他顺着视线望去,目光先是触及一双小巧而**的足,由上及下,看见一双小小的黑色翅膀,和一张面无表情稚嫩的脸,大大的眼睛流露出好奇。
这便是传闻中的那只怪物。
他脑海中闪过种种可怖传闻,来不及心生恐慌,就见那群阴暗的老鼠朝着少女一拥而上。
“躲开!”
他大喊,却见少女刚迈出脚,身体就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她还不会走路——
高文倏然意识到这一点。没多想,他跑上前,伸出脚踹开试图爬上少女纤细躯干的老鼠。
直到老鼠群一哄而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他低下头,见少女直勾勾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珠倒映出他不知所措的脸。
一想到这是他未来的小主人,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想抱她起来。
可少女仿佛应激一般,举起两只细细的胳膊,挡在身前。
他一愣。
少女害怕地挪着身子后退,直到抵达她自认为安全的距离,才将瘦弱的掌心撑住地面,背上那对翅膀用力扇动,带动着身躯,一点点、艰难地站起来。
看见少女如此用力的姿态,他一时无言。
明明就是一只还不会走路、飞翔、在面对陌生人会露出防备的雏鸟。
他放下背包,双膝跪下,让身躯低到能与少女平视的程度,朝她伸出双臂。
“阿梵珈,过来。”
他尽量让声音更柔和,试图用她熟悉的字眼降低她的防备。
果不其然,少女很聪慧,她意识到对方认识自己,像小鹿一样朝他眨了眨眼,看起来单纯可爱。
高文发自内心地微笑。
“我是你新的家人,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签了卖身契,从今以后,他便是少女的仆人,可他在第一次见面的懵懂少女前自诩为家人,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私的欺骗呢。
这招也确实有效,少女对家人这个字眼格外敏感。
她开始有了反应,一瘸一拐的,双腿呈现内八字的别扭姿势向前挪移,仅靠翅膀才堪堪维持身体平衡,看起来既心酸又好笑。
高文很想去帮她,又怕她再次躲开,只好耐心等待着,直到少女主动握住他的一根手指——
多小的手啊,她的巴掌还没有他半个手掌大。
她仰头望他,清澈的眼睛闪烁着某种紧张,她张开嘴,却欲言又止。
他笑了笑,读懂了她的内心。
“高文。”
他主动说出他的名字。
少女的眼眸顿时明亮起来,像两颗璀璨的宝石,整张脸熠熠生辉。
她发出细微的声音,是一连串牙牙学语不成段的语调,明显还不会说话。
可他已察觉出她情绪里的喜悦,动物之间的交流从不只依靠语言。
他抱起她。重量格外轻,对成年人而言,说是像一根羽毛也不为过。
这就是与他初次见面的阿梵珈大人——
弱小、单纯、惹人怜爱。
那年她才两岁,和其他孩童都不一样,她不会无理取闹,也根本不像传闻说喜欢残害生物。
但她确实与生俱来强大到令人恐惧的力量,她小的时候,力气就能匹敌成年雌性,生命力也比常人顽强,明明生下来没受过善待和哺育,无人照看下饿了只能啃野草甚至腐肉进食,她也能活下去。
或许,这才是她被称作怪物的由来。
无法轻易被杀掉,放任不管也不会死去,就算被利器划伤,伤口很快就能愈合。
如此强大的先天兽人,高文只在遥远主城的皇宫有所耳闻。
就在两年前,据说新诞下的小皇子也是这般存在,皇帝甚是欢喜,一出生便封他为皇太子,甚至宣布两年内减免税收,举国同欢。
同样是先天兽人,完全身处两种境地。
高文曾天真地想过,阿梵珈大人祖上也有贵族血脉,若将其存在和天赋上报给主城权贵,说不定会受到重视,改善她的处境。
幸好,他没这样做。
上位圈里排外最为常见,要让他们知道外面有一个天生强大的杂种,他们定不会轻易接纳,说不定还会做出其他更加隐秘之举。
且那段时间,他们这片村落总出现兽人失踪的消息。
失踪的一般都是牛、马这类天生体魄超出平均值的兽人,引发过一段时间的恐慌。
在那之后,高文便有意隐瞒阿梵珈的身世,生怕她被有心之人盯上。
说到这里,阿梵珈大人身上还有一个出乎常理的地方。
她似乎格外吸引某种阴暗之物。
比如老鼠,臭虫,她莫名受到这些肮脏的生物亲近。
他曾一度想过解决办法,实体类生物还好,只要把屋子打扫干净,害虫们通通用药剂杀掉,能一定程度上抑制她这种体质。
可虚幻之物却没办法赶尽杀绝。阿梵珈大人从小就爱做噩梦,她经常陷入梦魇之中,平时一向安静懂事的阿梵珈大人每每总在半夜哭闹,像是被某种鬼怪缠住,凄厉的哭喊让他揪心不已。
不得已,他只好每晚抱着她入睡。
这样做情况确实有所改善,她陷入沉睡中的小脸终于不再紧绷,取而代之浮现恬静美好的笑意,分外可爱。
但随着阿梵珈大人不断抽芽生长,少女特征逐渐显现,被成年雄性搂着入睡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思来想去,在阿梵珈十岁那年,高文决定招一个雌性孩子履行这项义务。
虽说招新工不能由他一个仆人决定,但早在三年前,阿梵珈的父母便再也没有来过消息。
高文初来前两年,他们或许还会打个电话问候阿梵珈近况,话语中当然不是对女儿的关怀,反倒是知道阿梵珈大人活得好好的,语气隐约透露出遗憾。
像只有阿梵珈大人死了,他们才会安心。
高文无法理解怎会有父母诅咒自己的亲生骨肉,况且阿梵珈大人不过出生时相貌恐怖了些,这些年,她身上早已褪去灰羽,皮肤白嫩,从小就能看出是美人胚子。
多么可爱、乖巧、美好的阿梵珈大人啊。
但这对父母根本不信,他发去阿梵珈大人近况的照片邮件一向显示未读,他们毫不关心。
有一次,他实在忍无可忍,在电话里的妇人说出‘她怎么还没死’这种话时,忍不住阴阳怪气。
“夫人,阿梵珈大人不仅活得好好的,每天都非常有精神呢。”
话落,电话里陷入长久的沉默。
许久,才传来通话线路被掐断的哔哔声。
自那之后,这对父母再也没打来电话。
只是他的账户突然被打入一笔还算不错的收款,加起来差不多是他20年的工资。
再怎么说也是落魄贵族,养一个佣人绰绰有余。但这笔钱在此时出现,不免令人想到另一层更深的含义。更不用说,这笔钱的数目正好符合卖身契的违约赔偿金。
这个让高文陷入无比愧疚的含义是——
他们终于有理由能心安理得舍弃这个女儿了。
不如说,他们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机。
血缘的力量无法轻易割舍,可骨子里的厌恶也无法遏制。
两者抵抗之下,不如让一个外人帮忙斩断关系。
高文成了这个执刀人。
若非他一时气愤,阿梵珈大人或许还不会失去她的父母。
就算她的父母有千般不好,也不是由他一个外人,能替她做出决定的。
自责感淹没了他。
其实,收到这笔钱,他完全可自行处置,雇主单方面违约,卖身契早已不再作数。
可他母亲三年前也去世了。愧疚之下,他决定把这笔钱花在阿梵珈大人身上。
反正,他身边也只剩下阿梵珈大人。
他甚至想,若是能一辈子留在这座古堡,陪伴在阿梵珈大人身边,说不定也是一种幸福。
于是,那段时间,他请人给古堡做了简要翻修,并给阿梵珈大人原本暗沉的房间添置了新的陈设,想将其装修成更适合少女的明亮卧室。
阿梵珈大人见状,只敏锐地问他。
“高文,我们有钱买东西吗?”
小小年纪的阿梵珈大人就已理解金钱的含义,她露出很不赞同的神情,那张稚嫩的脸,竟也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洞察力,直穿人心。
他只得糊弄道:“先生最近在做投资,听说翻倍了,有了闲钱给我们。”
考虑到阿梵珈大人年纪尚幼,他没有把她亲生父母的事告知于她,只说他们在外工作。
“哦...”少女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对他口中提到父亲并未有其余情绪,自顾自低下头,继续阅读手里的书本,任由一群陌生兽人打扮她的屋子。
书本的厚度几乎与砖块一样厚了,里面的内容更是晦涩难懂,也不知她能看懂多少。
看着少女微微皱起的眉宇,他暗自露出笑意,却也忍不住提醒。
“阿梵珈,去客厅看吧,那里更安静。”
“不要,我要守着这样,盯着他们把我的房间变成什么样子。”老成的少女啪的一声关上书本。
在他的教导下,阿梵珈大人早已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高文无奈地笑笑,阿梵珈大人明显是在生气,气他自作主张装修她的房间。
“阿梵珈,你不想要更好看的屋子吗?其他女孩在这个年纪都喜欢像公主的房间吧。”
“我无所谓。”少女随口回道,“我也不喜欢改变,一旦改变,就意味着我要重新掌控一样东西。”
“很令人烦躁。”
高文一下愣住。
这张话从一个八岁女童口中说出,实在过于割裂。
他咳了一声。
一定是从小住在这种阴暗的鬼宅,阿梵珈大人才变成这副样子,一点都不像活泼的小女孩。
虽然也非常可爱,但是,不该是这样吧。
总之,至少卧室他是笃定要改造了,阿梵珈大人还小,就从这一点点改变开始,她一定能长成正常的孩子。
“阿梵珈,”他故作严肃,“一直是这种卧室的话,可没人会陪你睡觉了哦。”
话音刚落,只见少女左眼明显跳了一下。
但脸上却表现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高文愉悦地勾起嘴角。
再怎么老成,到底也还是个小女孩。
他得意的神态落在少女眼里,她紧抿着唇,明显不服气,但她聪明,知道被高文拿捏住把柄,抵抗才是愚蠢的行为。
明智之举,应是趁机从中讨要一点利息。
少女将之前还未看完的书揣在怀里,从满是书籍的地面站起。
见状,了解她的高文自然知道她是屈从了,但还未来得及升起胜利之旗,目光便触及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那你今晚陪我睡。”
少女义正言辞地说,精致的眉眼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不给他任何发言机会,她扭头就走。
“诶......”
高文望着少女眨眼间坚定离去的背影,一时无言。
终究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恐怕,这一晚,就不止是陪这么简单
早在上星期,他就有跟阿梵珈大人讨论过招新人的打算。
且从那天起,他晚上依旧会来她的卧室陪她睡觉,但不会抱她,只是拿着一把椅子,守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她入睡。
阿梵珈大人对此没有表态,可那几日分明不大高兴,再加上晚上明显没法睡好,白天有时候他叫她,她会假装没有听见以使点小性子排解烦闷。
直到有一晚,他与她面对面秉烛夜谈,他说想给她找一个同龄的玩伴,实则是想找个女孩陪她睡觉,阿梵珈大人这才神色稍缓。
“为什么不能继续和高文一起睡呢?”那时阿梵珈大人还是按捺不住问出疑惑。
“因为我是雄性,你是雌性。”
阿梵珈大人从小博览群书,自然知道男女之分。
但她还太小,理解不了更深的含义。
高文只得认真地教育道:“除了夫妻,雄性和雌性不能随便在一起睡觉,明白了吗?”
他只给出结论,没打算说原因。
一是觉得这对年幼的阿梵珈大人来说理解起来有些晦涩,二是只要他摆出这种态度,善解人意的阿梵珈大人必定会照做不误。
“好吧。”
正如他预料这种,阿梵珈大人没有过多纠缠。
高文表情欣慰,看着拼命压抑住求知之心的阿梵珈大人,内心涌起一种在看毛茸茸小动物的心情。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她脸上露出舒服的表情,这说明她试着慢慢接受这一切。
可看着这样的她,不知为何,他心中也涌现出浅浅的忧虑感。
阿梵珈大人迟早会有长大的那一天,而他,终究会不断老去。
在他有生之年,他能看见阿梵珈大人成长到何种模样呢?
至少,也要有另一个像他一样爱着她的人出现,把她从他手中牵走,他恐怕才能安心。
就像当初他送走母亲一样。
母亲临死前那一晚并未经历过多痛苦,尽管病痛将她的外表折磨得不成人形,但至少在死前,她是笑着的。
所以,他对母亲的死并未有太多介怀。
现在,他将对母亲的希望转移到阿梵珈大人身上——
他希望阿梵珈大人能够幸福。
他无时无刻都在挂念。
可大多时候,命运之神并不会眷顾每一位信徒,反而祂为了平衡信力,当一个人获得超乎常理的幸运,便会将不幸转移到亲近的人身上。
很久以后,他时常忏悔,他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事——
就是亲自将那个孩子,送到阿梵珈大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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