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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柳叶刀与珍珠

手术日清晨五点,我站在医生休息室的镜子前,将银灰色的短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镜中的女人眼下有明显的青黑,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紧绷的面部肌肉放松下来。

今天,我将以主刀医生的身份,亲手打开我爱人的心脏。

洗手间的冷水拍在脸上,带走最后一丝倦意。我换上刷手服,将求婚戒指的丝绒盒子小心地锁进更衣柜。戒指要等她康复出院那天才能正式戴上。

手术区走廊空无一人,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瓷砖地面上回荡。更衣室里,我机械地穿上手术服,戴上帽子和口罩,最后将护目镜挂在额头上——这是沈明溪送我的生日礼物,镜框内侧刻着"To the love of my life"(致我生命中的挚爱)。

洗手消毒时,我刻意延长了刷洗时间。冰凉的刷毛划过每一寸皮肤,直到手指泛红。这是我最熟悉也最陌生的术前准备——熟悉的是流程,陌生的是即将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个人。

"唐主任,早。"

季云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见他同样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带着倦意的眼睛。

"患者情况?"我简短地问,用无菌巾擦干双手。

"稳定。六点送术前药,七点进手术室。"他递给我一杯黑咖啡,"你看起来像鬼。"

我接过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麻醉团队?"

"张主任亲自上,已经去查房了。"季云华犹豫了一下,"老唐,你确定自己能..."

"我很好。"我打断他,声音比预想的要尖锐。

季云华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们沉默地走向手术区,清晨的阳光透过走廊窗户,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七点整,沈明溪被推进手术室。我站在观察窗前,看着她安静地躺在转运床上,黑发束在手术帽里,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看到我,嘴角微微上扬,比了个"V"字手势。

我点头回应,强迫自己保持专业表情。麻醉开始前,我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脉搏快而弱。

"别怕。"我低声说,"睡一觉就好了。"

沈明溪眨了眨眼,睫毛在灯光下像两把小扇子:"你才是,别太紧张。"她的声音因为术前药而有些含糊,"唐医生的眉头...比我的心电图还乱..."

这个熟悉的玩笑让我眼眶发热。两年前她最后一次住院时,也说过同样的话。

麻醉科张主任向我点头示意。我俯身在沈明溪额头上轻轻一吻:"做个好梦。"

麻醉药物缓缓注入她的静脉。几秒钟后,她的眼睛慢慢闭上,呼吸变得均匀而深沉。我退后一步,让麻醉团队完成气管插管和各种监测管路的放置。

"唐主任,可以开始了。"张主任的声音从口罩后传来。

我深吸一口气,走向手术台。无影灯下,沈明溪的身体被绿色无菌巾覆盖,只露出胸部手术区域。她的皮肤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锁骨下方的旧手术疤痕清晰可见——那是她十五岁第一次心脏手术留下的。

"手术开始时间,7点38分。"我宣布,接过护士递来的手术刀。

刀刃划开皮肤的瞬间,我的世界骤然缩小到眼前这个手术视野。所有的杂念、情感、记忆都被屏蔽在外,只剩下纯粹的专业专注。这是二十八年外科生涯训练出的本能——在手术台上,只有医生和患者,没有个人情感。

"电凝。"

"吸引。"

"拉钩再抬高一点。"

我的指令简洁明确,手术团队配合默契。开胸、锯开胸骨、撑开肋骨,一系列步骤如行云流水。当心脏心包被打开,那颗跳动的心脏终于完全暴露在视野中——比影像显示的更加触目惊心。

"左房明显扩大。"我向团队说明,"二尖瓣前叶脱垂,腱索断裂...准备经食道超声确认。"

超声探头通过食道送入,屏幕上显示出更清晰的心脏影像。二尖瓣如同破损的门扇,每次心脏收缩都有大量血液倒流回左心房。

"重度返流,必须修复。"我决定道,"准备人工腱索和成形环。"

接下来的三小时里,我全神贯注地修复着这颗心脏的损伤。人工腱索被精确地固定在□□肌上,脱垂的瓣叶被小心修剪,最后植入一个特制的成形环来稳定整个瓣膜结构。

"测试一下。"我向灌注师示意,让心脏重新充盈血液。

第一次测试结果不理想,仍有中度返流。我立刻调整了人工腱索的长度,再次测试。这次返流减少到轻度,但还不够完美。

"再来。"我咬牙道,额头的汗水被巡回护士小心擦去。

第三次调整后,超声显示返流几乎消失,只有极少量残余。这是能达到的最佳效果了。

"可以了。"我终于满意,"准备撤体外循环。"

就在此时,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沈明溪的心率骤然加快,血压急剧下降。

"室速!"麻醉医生大喊,"血压70/40!"

"准备电复律!"我立即命令,"200焦耳!"

除颤器充电的嗡鸣声中,我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可能的原因——是心肌保护不足?电解质紊乱?还是...

"准备完毕!"

"所有人离开!电击!"

沈明溪的身体在电流通过时微微弹起,随即落回手术台。监护仪上的心律短暂恢复正常,随即又变为不规则的颤动。

"又发作了!血压测不出!"

"肾上腺素1mg静推!准备再次电击!"

我的声音依然平稳,但手套下的手已经微微发抖。这是最危险的状况——心脏复跳后出现恶性心律失常,死亡率高达30%。

第二次电击后,心律终于稳定下来。我迅速检查手术野,发现左心房后壁有一处微小出血——可能是撤除左房牵拉器时造成的损伤。

"3-0 prolene线。"我伸出手,声音冷静得不像自己,"需要修补左房。"

缝合出血点时,我的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毫米。这是沈明溪的心脏,我不能允许任何失误。补针完成后,出血停止,血压也逐渐回升。

"心律稳定了,血压110/70。"麻醉医生汇报道。

手术室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刷手服已经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冰凉一片。

"继续撤机。"我指示灌注师逐步减少体外循环流量,让沈明溪的心脏重新承担循环功能。

当体外循环完全停止,那颗修复好的心脏开始独立跳动时,我几乎虚脱。监护仪显示的各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超声确认瓣膜功能良好。

"手术结束时间,13点22分。"我宣布,"准备关胸。"

季云华接手了关胸步骤,我退到一旁,终于允许自己短暂地卸下专业面具。双腿因为长时间站立而发抖,不得不靠在墙边支撑身体。

"唐主任,您需要休息。"巡回护士小声建议。

我摇摇头:"等送进ICU再说。"

关胸完成后,沈明溪被转运到心脏外科重症监护室。我跟在转运床旁,眼睛一刻不离监护仪。直到她安全连接到ICU的各种设备上,我才允许自己坐下。

"手术很成功。"季云华拍拍我的肩,"去休息吧,我守着。"

"我再等等。"我盯着沈明溪苍白的脸,"等她醒来。"

季云华没再劝我,只是让人搬来一把更舒服的椅子。护士送来咖啡和三明治,我机械地咀嚼,尝不出任何味道。时间在ICU里变得模糊,只有监护仪的"滴滴"声标记着每一秒的流逝。

下午四点十七分,沈明溪的眼睫毛开始轻微颤动。我立刻站起来,俯身靠近她。

"明溪?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的眼皮挣扎了几下,缓缓睁开。黑曜石般的眼睛因为麻醉而显得迷茫,但很快就聚焦在我脸上。

"成...功了?"她的声音因为气管插管而嘶哑。

我点点头,小心地握住她的手:"很成功。返流基本消失了,EF值应该会慢慢恢复。"

沈明溪轻轻眨眼表示明白,然后微弱地动了动嘴唇。我俯身靠近,才听清她说的是:"你...休息...了吗?"

这句话像箭一样射中我的心脏。刚从生死线上回来,她第一个关心的竟然是我有没有休息。我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睡了一会儿。"我撒谎道,"别说话,再休息一下。"

她微微点头,又陷入睡眠。我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深深吸气。季云华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递来一块干净的手帕。

"她没事了。"他轻声说,"现在该你倒下啦?"

我用手帕擦了擦脸,摇摇头:"我要写术后记录。"

当晚,我在ICU守到深夜。护士们轮流劝我回去休息,都被我婉拒。最后是季云华拿着沈明溪的监护数据威胁我:"你再不睡觉,我就把你爱人转到普通病房去。"

无奈之下,我只好回到医生休息室,和衣躺了四个小时。天刚亮就又回到ICU,发现沈明溪已经半坐起来,正在和早班护士小声交谈。

看到我进来,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她脸上,为她苍白的皮肤添了一抹暖色。

"唐医生查房?"她轻声问,嘴角微微上扬。

我走到床边,检查各种监测数据:"感觉怎么样?"

"像是被大象踩过胸口。"她幽默地回答,随即因为说话牵动伤口而皱眉。

"别乱动。"我调整了一下她的体位,"术后第一天最关键是休息。"

沈明溪乖乖躺好,眼睛却一直追随着我的每一个动作。当我低头检查引流管时,她突然伸手轻轻碰了碰我的银灰短发。

"有白头发了。"她轻声说。

"早就有了。"我头也不抬地回答,"某人二十二岁就爱拔着玩。"

这个小小的回忆让我们都微笑起来。护士识趣地离开,留下我们独处。

"手术中..."沈明溪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的手停顿了一秒:"为什么这么问?"

"我做了个梦。"她望向窗外,"梦见你站在很远的地方叫我回来。"

我放下手中的记录板,握住她的手:"是有个小插曲。你心脏复跳时出现了室速,但我们很快处理好了。"

"你害怕了吗?"她直视我的眼睛。

"怕极了。"我罕见地承认,"怕到差点手抖。"

沈明溪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心尖上的柳叶刀也会手抖?"

"只有为你。"我轻声回答,帮她掖好被角,"再睡会儿吧。"

接下来的三天,我几乎住在ICU。白天处理其他患者和手术,晚上就守在沈明溪床边。同事们纷纷调侃我"铁树开花",我也不反驳,只是将沈明溪的康复数据记得比任何患者都详细。

第四天,沈明溪被转到普通病房。我亲手将她推到新病房,一路上小心避开所有颠簸。新病房是VIP单间,窗外能看到医院的小花园。沈明溪一进去就注意到了窗台上的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鸢尾花。

"你记得。"她轻声说。

"你最喜欢的花。"我调整着她的床头高度,"虽然我觉得玫瑰更适合现在的你。"

"为什么?"

"因为..."我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你是我生命中最美的意外。"

沈明溪的耳尖瞬间变红,这个可爱的反应让我忍不住轻吻她的脸颊。正当我想更进一步时,病房门被敲响,一群心外科医生来查房了。

我迅速退后,恢复专业的表情,但已经来不及了——所有人都看到了刚才那一幕。季云华带头起哄,病房里一时充满欢声笑语。沈明溪红着脸接受检查,而我站在一旁,三十年来第一次在同事面前感到不好意思。

查房结束后,护士开始给沈明溪输液。我坐在窗边的小桌前,开始写当天的康复记录:

「术后第四天。患者一般情况良好,切口干燥无渗出。心率82次/分,律齐。血压115/70mmHg。呼吸18次/分,血氧99%。超声示二尖瓣功能良好,EF值恢复至45%...」

写着写着,我注意到沈明溪正偷偷在素描本上画着什么。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她的发梢上,勾勒出一圈金边。三十二岁的她,经历了两次心脏手术,此刻却美得惊人。

"在画什么?"我好奇地问。

沈明溪迅速合上素描本:"秘密。"

我挑眉,但没有追问。直到那天晚上,当她睡着后,我才在床头柜上发现了那本素描本。翻开最新的一页,上面是我写记录时的侧影——眉头微皱,银灰短发在阳光下泛着光泽,手中的钢笔悬在纸上。画作右下角写着日期和一行小字:「我的柳叶刀」。

我小心地合上素描本,回到自己的值班室,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新的笔记本。扉页上,我写下「康复日记」,然后开始记录:

「亲爱的明溪:

今天是你手术后的第四天。窗外的鸢尾花开得很好,让我想起京都岚山的那个下午...」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我将所有无法说出口的爱意都倾注在这些文字里。或许有一天,当她也白发苍苍时,我们会一起翻阅这些日记和素描,回忆这段在病房里重获新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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