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周一，祁悦在校门口遇到了程墨。他站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手里拿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豆浆，看到她时，微微举了举其中一杯。
"早。"程墨的声音比冬日清晨的空气还要清冷，但眼神却带着一丝暖意。
祁悦接过豆浆，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立刻被那温度烫了一下——不是豆浆的热度，而是程墨的手异常冰凉。
"你等了多久？"祁悦皱眉，"手都冻僵了。"
程墨收回手，插进大衣口袋："刚到。"
祁悦知道他在说谎，但没拆穿。自从那次照顾高烧的程墨后，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每周三的图书馆学习变成了几乎每天放学后的共同复习，偶尔周末也会约在市图书馆见面。程墨的话依然不多，但眼神和行动已经能传达许多。
走进教室，林小满立刻凑过来："哇哦，程大少爷亲自给你带早餐？"她促狭地眨眨眼，"你们现在什么情况？"
"同学关系。"祁悦低头整理书本，耳朵却悄悄红了。
"得了吧！全班都看得出来他对你——"
林小满的话被班主任李老师打断。他敲了敲讲台："安静！今天有重要通知。"他推了推眼镜，"下周一进行全市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将作为保送推荐的重要参考。"
教室里顿时一片哀嚎。祁悦下意识回头看向程墨，他正盯着窗外，侧脸线条紧绷。
放学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去了图书馆。程墨今天异常沉默，连讲题时都心不在焉。
"这道受力分析..."祁悦指着物理题，突然停住，"程墨，你没事吧？"
程墨的铅笔尖在纸上断成两截。他放下笔，深吸一口气："我父亲要我出国。"
祁悦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人突然抽走了她周围的空气。"什么...时候？"
"六月。考完雅思就走。"程墨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英国，建筑系。"
祁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她应该为他高兴——程父终于认可儿子的建筑天赋，这是好事。但为什么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那...很好啊。"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你的建筑素描那么棒，去英国学习..."
"我不想走。"程墨打断她，眼神锐利地盯着祁悦的脸，似乎在寻找什么。
祁悦垂下眼睛："但你父亲..."
"他总是决定一切。"程墨的声音突然提高，引得附近几个学生侧目。他立刻压低声音，"抱歉。"
"没关系。"祁悦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又迅速收回，"我能理解。"
程墨盯着她刚才触碰的地方，声音沙哑："你能理解什么？"
"理解..."祁悦斟酌着词句，"理解被安排的感觉。我妈妈早就规划好了我的人生——北师大中文系，然后回母校教书。"她苦笑一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是她人生的续集。"
程墨沉默了很久，久到祁悦以为谈话结束了。突然，他开口："你不想反抗吗？"
"想过。"祁悦抬起头，"但后来明白，反抗不是为了反对谁，而是为了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她停顿一下，"程墨，你想要什么？"
程墨的眼神变得深邃，像是望不到底的湖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想被连根拔起。"
那天晚上，祁悦在日记本上画了一棵根系发达的大树，旁边写着："有些人害怕漂泊，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需要扎根。"
第二天，程墨没有来上学。第三天也是。祁悦发了十几条短信，全都石沉大海。周五下午，她终于忍不住拨通了程墨的电话——关机。
放学后，祁悦直奔程墨家。小区保安认出了她，直接放行。电梯上升的几十秒里，祁悦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门铃响了三次，无人应答。正当祁悦准备离开时，门开了。程墨站在门口，头发凌乱，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身上还穿着三天前的衣服。
"你...还好吗？"祁悦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程墨让开一条缝："进来吧。"
公寓里一片狼藉，与上次的整洁形成鲜明对比。地上散落着撕碎的纸片，祁悦捡起一片，认出是建筑草图。厨房里堆满了外卖盒，客厅茶几上放着半瓶威士忌和几个空杯子。
"你喝酒了？"祁悦震惊地问。
程墨瘫坐在沙发上："一点。"
"发生了什么？"
程墨揉了揉太阳穴："和我父亲吵了一架。关于出国的事。"
祁悦小心地坐到他旁边："能告诉我吗？"
程墨的喉结滚动了几下，突然抓起茶几上的一张照片递给祁悦。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程父站在一座建筑前，意气风发。
"知道这是什么建筑吗？"程墨问，"他设计的，唯一一座真正按他想法建成的作品。之后的所有项目，都为了迎合甲方而妥协。"他冷笑一声，"现在他要我去学建筑，却要我完全按他的方式学。"
祁悦轻轻放下照片："你告诉他你的想法了吗？"
"他从不听。"程墨站起身，走到窗前，"我们吵得很凶。他说我软弱，像我母亲。"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我摔门走了。三天没回去。"
"这三天你住哪？"
"同学家。张明远，你见过，篮球队那个。"程墨转过身，眼神疲惫，"今天回来拿换洗衣物。"
祁悦注意到沙发旁确实放着一个背包，半敞着，里面胡乱塞着几件衣服。她突然感到一阵心疼——这个表面冷漠的男孩，内心竟如此孤独无助。
"程墨，"她轻声说，"你不能这样逃避。模拟考就在下周，你的成绩..."
"成绩？"程墨突然提高声音，"还有什么意义？反正最后都是按他的剧本走！"
祁悦被他的爆发吓了一跳，但没有退缩："那你的画呢？你喜欢的建筑呢？就因为你父亲，你要放弃一切吗？"
程墨像被击中般僵在原地。房间里只剩下时钟滴答的声音。
"对不起。"最终他低下头，"我不该冲你吼。"
祁悦摇摇头，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片："我们复习吧。就当...就当是为了我。"
程墨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眼神渐渐软化。他蹲下来，接过祁悦手中的碎片："我来吧。"
那天晚上，他们复习到很晚。程墨的思路比平时更敏捷，讲题时甚至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祁悦默默配合着他的节奏，只在适当的时候提出建议。
离开时，程墨送她到电梯口。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突然问："明天你还来吗？"
祁悦回头，看到他眼中的不确定，心软成一团："来。"
周末两天，祁悦都在程墨家陪他复习。周日下午，当他们正在讨论一篇英语阅读理解时，门铃响了。
程墨的身体明显僵硬了。透过猫眼，他看到了不想见的人。
"是我父亲。"他低声说。
祁悦迅速整理好书本："我从后门..."
"不用。"程墨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程远山站在门口，西装革履，气场强大。看到祁悦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恢复职业化的微笑："这位是？"
"我同学。"程墨简短地回答，"我们在复习。"
程远山点点头，目光扫过茶几上的书本和笔记："模拟考？"
"嗯。"
一阵尴尬的沉默。祁悦站起身："叔叔好，我是祁悦。时间不早了，我先走..."
"不用。"程远山抬手制止，"是我打扰了你们学习。"他转向程墨，"我需要和你谈谈。"
程墨的表情变得警惕："如果是关于出国的事，我的答案不变。"
"墨墨，"程远山的声音突然软化，用了一个祁悦从未听过的昵称，"至少听我把话说完。"
这个称呼似乎触动了程墨。他犹豫了一下，看向祁悦："你能等我十分钟吗？"
祁悦点点头，看着父子俩走进书房。门关上的瞬间，她听到程远山说了句什么，程墨立刻激动地反驳。接下来的对话被门板隔绝，只剩下模糊的争执声。
十五分钟后，程墨独自走出来，脸色苍白但平静。
"他走了？"祁悦问。
程墨点头："我们...达成了妥协。"
"什么妥协？"
"如果我能在高考中达到省前500，就可以选择国内大学。"程墨的声音有些飘，"否则，按他的安排出国。"
祁悦睁大眼睛："省前500？那几乎..."
"不可能。我知道。"程墨苦笑，"但至少是个机会。"
那天晚上，祁悦辗转难眠。凌晨一点，手机突然震动。程墨的短信："睡了吗？"
"没有。"她立刻回复。
"我在你家楼下。"
祁悦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程墨果然站在路灯下，抬头望着她的窗口。她飞快地披上外套，悄悄溜出家门。
二月的夜晚依然寒冷。程墨站在小区花园里，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这么晚了，你怎么..."祁悦小跑过去。
"想看看星星。"程墨说，"但城市光污染太严重，几乎看不到。"
祁悦抬头，确实只有几颗最亮的星星勉强可见。"出城的话能看到更多。"
"嗯。"程墨沉默了一会儿，"祁悦，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要出国，你会..."
"我会替你高兴。"祁悦打断他，声音坚定，"因为你终于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程墨转头看她，眼神复杂："就这么简单？"
"不。"祁悦迎上他的目光，"我会很想你。但我们还会有假期，有视频通话，有电子邮件..."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现代科技这么发达，距离不是问题。"
程墨突然笑了，那笑容在夜色中格外明亮："你知道吗？我今天第一次认真考虑留在国内的可能性。"
"什么？"
"省前五十确实很难，但..."他顿了顿，"如果我能考上本省的重点大学，建筑系，父亲或许会考虑让步。"
祁悦的心跳漏了一拍："你是说...南大建筑系？"
"嗯。"程墨点头，"和你的第一志愿是同一个学校，对吗？"
祁悦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没想到程墨记得这个——她只随口提过一次想去南师大中文系。
"程墨，"她轻声说，"不要为了任何人改变自己的选择。即使是...即使是我。"
"不是为了你。"程墨抬头看向那颗最亮的星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试试...为自己争取一次。"
夜风吹过，祁悦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程墨立刻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两人并肩站在星光下，各自怀揣着不敢明言的心事。
"我们约定吧。"程墨突然说，"一起考本省的重点大学。你学你的中文，我学我的建筑。"
祁悦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她伸出小指："约定。"
程墨勾住她的小指，两人的手在星光下轻轻摇晃。那一刻，祁悦感到一种奇妙的确定性——无论未来如何，此刻的约定都是真的。
模拟考如期而至。程墨发挥出色，冲进了年级前十；祁悦稳住心态，保持在前五。公布成绩那天，程墨在走廊拦下祁悦，递给她一张折叠的纸条。
"什么？"祁悦好奇地打开。
上面是一幅速写：夜空中挂着几颗星星，两个小人站在路灯下勾手指。右下角写着日期和两个字："约定。"
祁悦小心地将纸条夹进课本里，抬头对程墨笑了笑："一起加油。"
回教室的路上，林小满神秘兮兮地拉住她："听说程墨拒绝了清华保送的面试？他疯了吗？"
祁悦愣住了："什么保送？"
"就刚才公布的啊，年级前三有资格申请，他排名刚好第三。"林小满压低声音，"但他直接拒绝了，李老师都快气死了。"
祁悦回头看向走廊尽头，程墨正靠在窗边看书，阳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边。他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抬头望过来，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那一刻，祁悦突然明白了什么——程墨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命运，而他们的约定，或许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加重要。
当晚的日记里，祁悦画下了路灯下勾手指的两个小人，在旁边写道："有些人像星星，即使看不见的时候，你也知道他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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