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拍摄仍要早起。早上醒来，身旁是冷的。沈顷潇把震了三遍的手机铃关掉，还以为昨夜是梦。
洗漱完毕，去待机室报道，也没看到照夜白。不一会，成员们到齐，明翌明显比昨夜见面时有精神一些。沈顷潇化好妆，去同样做好妆造的韩漠桢身边坐下：“哥，你们留悉尼的时候，钱哥有和你们说过什么吗？Toto你认识吧，明翌和他谈过的事好像被王九川知道了，悉尼拼盘那天，小明头疼成那样，他还生气来着。”
“他俩被Z社拍到了，”韩漠桢小声说，“二分部公关那边先知道了，王九川才发火。”
“Z社这次动作好快，”沈顷潇道，“拍到就传给二分部了？”
“他们攒了一大堆。”韩漠桢道，“挑回归前来的。”
沈顷潇看着远处的明翌，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就在这时，照夜白才进来。他看起来已经做好了MV要用的造型。
照夜白演的是人类文明崩溃时的末世神明，但妆造并不邪气，相反，十分矜贵周正。高领衬衫，宽廓形西装，眼妆很浅，但戴了颜色更浅的隐形眼镜，在深色中衬托出照夜白本身那双有着非人冷感的灰琉璃眼睛。
一进来，少不得先和屋里管事的头头脑脑——导演，经纪人，出品方，服化道负责人等等问好。一大圈问候结束，沈顷潇明显感觉到昨天和今天众人对待照夜白的温度差——昨天还是面对影星时的疏离和尊敬，今天工作人员们明显放开了一些，已经开始和照夜白互相开玩笑了。
准备出发时，他不动声色走到照夜白身旁：“你在别的片场也这样收买人心？”
照夜白貌似诧异地看他一眼：“是我原本就讨人喜欢好吧。”
他讲话时比先前笃定了一些，开玩笑时，也不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从刚刚进来时，沈顷潇已经觉得，照夜白经过昨晚和自己聊的那一晚，明显要比先前有活力，简直像焕发了新生。
照夜白比想象中更喜欢他。
这倒让沈顷潇很意外。
他明明没做过什么堂堂正正地对照夜白好的事。除了他漫长的追星生涯，电影包场，微博转发，综艺带火，一有机会就提……但这些只是对照夜白的电影好，不是对照夜白本人好。他拎得清。
今天的MV拍摄集中于城区，棚景外景都有。照夜白第一天上工，且仅拍摄这一天，因此早上九点开始，主要围绕照夜白拍了乱七八糟的对手戏，包括但不限于韩漠桢与他对视、清水空音与他对视、许沅和他对视……沈顷潇这边则有布景，两人需要登上一个圆形发光台子，沈顷潇在前，跪坐，照夜白要从身后捂住他的眼睛。
沈顷潇有些紧张，以至于一下子乖乖在原地跪好，把导演看得笑了，把人叫起来，讲了注意事项，全场准备，沈顷潇才灵魂出走般又跪回原位。
全场安静，镜头集中在两人身上。先拍不同角度，后特写，总共大概要捂起码十五遍。
开头几次还好，两三遍就过，后来轮到沈顷潇特写时，他更紧张。照夜白的手温温的，手指修长，沈顷潇一直埋头拍，不看照夜白，也不和他说话。
直到特写拍两次后，导演让他下来看看镜头里的自己，沈顷潇才在监视器上看到自己表情有多空。“这个时候你是不甘心的，”冉导演还在和他循循善诱，“有绝望，但更多的是你正在被这位神明污染，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不甘心的感觉。能理解吗，潇潇？”
沈顷潇点头。补妆时，明翌过来，问他要不要水，又说：“可我怎么觉得你那种脸上一片空白的表演更符合概念，Syn这个人是战斗到最后才被神明吞噬的，而且按照后面的世界观，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是知其不可而为之……非要不甘心吗？”
“你又好了是不是，”沈顷潇白他，“有这么伟大的见解，你和冉导说去。”
明翌笑了一声，耸肩：“算了。问题是——你真的一看就是脑子一片空白，我干嘛给你开脱。赵小白手感怎么样？”
沈顷潇小题大做地瞪他一眼：“问我还不如你亲自去摸摸。”
明翌笑而不语。等化妆师离开，沈顷潇准备上场，明翌才神神秘秘地说：“今早你来待机室的时候，可能自己没闻到。”
“什么？”
“你身上有小白那种香味，”明翌略微认真些，表情并不是调侃或者讽刺，似乎真的打算认真和他聊聊这件事：“没事，别紧张，是怎么样之后再说……这段你好好拍，我听说昨天你哭戏封神了。”
沈顷潇叹气，摇摇头：“说到这个，之后还真得和你聊聊。”
明翌含笑：“随时恭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队友托底，再上场时，沈顷潇心情稳定了许多。照夜白也给了他相当坦率的指导：“我描述的场景可能有问题，但坦白来说，如果想拍出冉导要的画面，可以想象一下——你被一个一直看不起的人渣一巴掌扇倒后，再爬起来时的眼神。”
沈顷潇猛地回头看他，刚想问，又骤然懂了：“唐述果然把那件事告诉你了。”
又说：“当时是仇恨，可不是什么不甘心。”
他把“不甘心”三字咬得很重，跪下来不再回头搭理照夜白。
开拍。
这次如他所愿，一条就过，又补拍了几个角度，上午准备收工。
正当收工前，在场的二分部执行制片忽然开口：“我看小赵老师和Syn化学反应不错，正好也是第一次有这种荣幸能邀请到小赵老师这个level的艺人，不过我刚刚看着这段，就在想啊……咱们都是为了MV能好看，拍出来的东西让人眼前一亮，才大老远飞来墨尔本的，对吧？小赵老师这又是倒时差又是跟组的，昨天听说还跟了一天，格外上心……”
这个跟MV拍摄的执行制片，名义上是执行PD，实际上是东影创始人的侄子，一开口，场上的照明、摄像和导演组全都不动，只听着，还没听他说到重点。
“我不知道冉导演怎么想的哈，不过就我看这一段，潇潇跟小赵老师真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他走到沈顷潇面前，不经意般整理了一下沈顷潇的衣领，“我这个制片人都没看够。这一段，我觉得，不能这么短，要是能拍点更……”他做了好几个手势，“更有激情的，比如小赵老师这样，”
他伸手到沈顷潇面前，捏起他的下巴。
“这样再凑近啊……做点亲密动作啊之类的，绝对更好看。冉导这也不用费心，多一条剪里面的事，怎么样，赞成不赞成？”
执行制片，又是公司嫡系，这人讲完，一时没人出声。
MV加戏，对每个镜头、场景都有要求和固定预算的偶像MV来说，并不常见。就算冉导演是个天马行空的人，也很少让成员们表演分镜脚本之外的东西。这一次也是冉导演先开口：“何总，我理解您说的意思，但是像您说的那样，我们还需要讨论……”
“还讨论啥啊，”何杉大手一挥，“我刚这不都演示了吗？小赵你照这个拍就行！”
东影嫡系势力大，执掌过打出东影偶像品牌的国际级男团RhythmRiot，向来横行公司。从前，这个何杉多半敬照夜白而远之，但最近大约是因为照夜白无法续约的传闻愈演愈烈，穹界从没对照夜白的去留表过态，业界普遍的说法也是国外发展……何杉也就不再把照夜白放在眼里了。
东影嫡系这个级别，对待照夜白的方法还是老一套：视而不见。
如果说唐述混的那个新生代圈子还敬照夜白一声“小赵爷”，何杉则已经握住了上一辈传下来的权力，而上一辈对照夜白的看法十分一致：来头可疑的混血。
照夜白他爹是不是赵天渊，和这些人一点关系都没有。照夜白人生前二十年，有爹和没有一样，那后二十年也不太可能发生什么变化。起码在老一辈的娱乐王国里，赢家永远是赢家。
片场来了个这么大的脑袋，难怪悉尼拼盘那天，王九川一听说明翌闹出绯闻，比成员病倒还急三火四。
冉导演不再出声了，但看表情，她被这外行气得够呛。沈顷潇左右看看，四周安静如鸡。
又是这样。明明是错的，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他觉得再把冉导演的镜头怼过来，他能表现出200%的不甘心。
“我懂。”
忽然有人开口。
“但恕我直言，您好像没意识到我们在拍M–Genie的MV。”
照夜白在说话，他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点怜悯的笑意，仿佛说了那些话的何杉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首先您要明白，我是来协助MV效果的演员，不是来骚扰M–Genie成员们的，我不知道您设想的亲密表现是哪一种，但是未经脚本呈现和提前沟通就临时加戏的话，行业惯例是提前征询导演、摄制组和成员们的意见。”
“提前，而不是当场。我假定您懂这两个词的区别。”
“再者，M–Genie是偶像团体，按您的设想拍摄的话，我就算是外行，都能想象粉丝们会抵制这个MV、甚至是抵制这次回归到什么程度。您是执行制片，市场反应这方面，你比我清楚。”
何杉不为所动：“你也知道我是执行制片，赵雪浏。我现在站在这，我就是市场！你跟我讲市场反应？退一万步说，你们俩男的能有啥事？粉丝乐不得要看呢！你就说能不能拍？”
——这下完了。沈顷潇绝望地闭眼。
场面上得罪照夜白，私下里得罪何杉——何杉在M–Genie的MV拍摄现场栽这么大跟头，不可能说过去就过去。冉导躺枪，以后不见得还乐意跟二分部合作，综上所述，M–Genie遭殃。
何杉根本不喜欢五分部——五分部是因为签了照夜白才独立出来的，一直我行我素，等何杉接班时万一照夜白还在，就更难管。
他闹今天这一出，要是照夜白乖乖答应加戏，就当立威，又白捡一爆点给M–Genie炒作。如果照夜白不答应，那就等于亲自上脚把照夜白从五分部踢出去，撕破脸皮，好走不送。
但沈顷潇身在这个虾米位置，打不了圆场。他看了看照夜白，忽然发现……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照夜白好像很不爽。
刚刚还没有这样，刚刚仅仅是义务扫盲状态。
“那我们就退一万步说。”照夜白说。
“你说‘两个男的能有什么事’，在我看来你今天已经充分不尊重沈顷潇老师和M–Genie的成员了，当然，也不尊重我。两三年前大家在国内外能看到的我出演的电影，有相当一部分是同性题材，也就是你说的‘两个男的能有的事’，”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袖扣，“问我能不能按你说的拍？当然是不能。尊重都没有，谈什么合作？我们这有几十人急着吃饭呢。冉导？”
他朝冉导演示意，果然在冉导演和照夜白两个人的授意下，拍摄组也各自收工、整理设备，把何杉晾在那了。
M-Genie几个人还在那愣着，最后是韩漠桢扯了下沈顷潇，一群人直接去找王九川和钱烽：“这下怎么办，”沈顷潇说，“大脑袋被怼了——”
“不用管，”看王九川意思，他也觉得何杉这一招昏了头，不想理自己的弱智上级，“你们合作就是他拍的板。以为他好心？让他自己找大腿抱去吧。”又看看沈顷潇：“你说说你，刚才早说一句拍，哪用得着这么难看——”
沈顷潇一下子炸了：“川哥，你自己听听——”
没说出来，明翌手快地堵住他的嘴：“算了算了，潇——我们先别内讧，先吃饭。”
吃饭时，果然没看到何杉，但也没看到照夜白。沈顷潇照旧只两块小餐包，坐下不久，明翌端了燕麦糊和水果过来，是给沈顷潇的：“别只吃这点……”又看看沈顷潇，小声说：“川哥说了让你别介意……何杉就是一傻X……川哥也看不惯他这个德行，咱们才是一边的。”
沈顷潇无语：“你也和王九川狼狈为奸了是吧。”明翌这个见缝就插的投机分子，估计终于逮到机会和经纪人搞关系，效果立竿见影。“亏我今早还担心你病没好，”沈顷潇咬牙道，“我真……”
“好了……潇潇，”明翌柔声打断他，“川哥说他再去和何杉聊聊，毕竟今天不是你或者谁的问题——”
“所以，”沈顷潇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也一样，明翌，不要用这种‘又是我捅了娄子’的语气和我说话，这件事你也好王九川也好，你们扪心自问，从邀请到分镜设计到拍摄哪一个是——”
明翌表情也有些难过：“……潇潇。”
沈顷潇还在气头上：“你说。”
“对不起。”
明翌说。
“用不着。”沈顷潇说，“回头告诉川哥用不着。反正回头挨何大脑袋骂的也是他，和我道什么歉……”
“不是他说的。”明翌道，“是我。”
沈顷潇愣了一下，看到明翌垂下眼睛：“是真的……之前也是，队里队外出什么事，综艺接不到、挨骂还有其他事情……就算不是潇潇你的原因，大家似乎也总是……先想到……你。”
“我也在那，我也看到了，真的很……抱歉。今天也是。”
他几乎把头低了下去。沈顷潇见了，叹了口气，伸手搂紧明翌：“行了……你怎么生了场病性格都变了。”他感觉到明翌也抱紧了他，抱得生疼，连忙脱身要退出来。
“不用这么说……”沈顷潇很诚恳地对明翌说，“是谁的问题，不是谁的问题，那个重要吗，我们原本就是站在一边的吧？”
“也是。”明翌笑了。沈顷潇和他一起吃了饭，嘴上讲了很多好听话，心里却是清明的。队友关系，经不住拨开细看，以往他也糊弄过去，从来不究真心。
细究起来，没人经得起审视。私心谁都会有。同队的队友，也不是只有合作关系。
快吃完时，手机震动起来，沈顷潇和明翌告别，再三叮嘱“之后和你讲赵小白的事”，出门走远，才接起来：“怎么没来吃饭？”
“……”
那边的照夜白沉默了一下，“我在机场。”
“？”
“拍完了，只拍一上午。”照夜白说，“预定今天回国，就先走了。”
沈顷潇哑口无言：“……飞毛腿啊，白老师，道别都省了，还打电话来。”
“这不是在道别吗。”照夜白说，“还有上午那件事——”
“你别多想，”沈顷潇抢白，“何杉出了名的脑子不好，你……”
你怎么样，好像说不出来了。照夜白听到他语气中的停顿，轻声笑道：“我不会想他的，放心。”
“……只是不知道冉导演今后会不会和我们合作了，”沈顷潇想了一会，最终还是说了，“何杉就算不对M–Genie怎么样，冉导演大概也……”
“那看来要在下次回归前让何杉滚了。”照夜白随口说。
“别开玩笑了。”沈顷潇干笑一声，“只是，小白……”他思前想后，仍是过意不去，“抱歉今天……这么难看，原本好不容易能一起拍MV，我当时如果说‘可以’是不是会……”
“会什么？”
照夜白故意问。
“——就不会这些了。”沈顷潇还是说了出来。队友和经纪人也都是这样说的，沈顷潇在别人面前能为了维护自己的立场火冒三丈，但面对照夜白时，他说不清。
人总要对着神龛诚实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沉默很久，照夜白说话了。
“如果真像何杉说的那样拍了，你们的回归热度就不是开玩笑的了。”照夜白语气很轻松，“《红心游记》铺垫到这，MV再重复一次，到时候和你我公开恋爱没差。”
“是啊。”沈顷潇满心苦涩。
好像真的是他太不勇敢了。
“不过。”照夜白话锋一转。
“我觉得，你不想这样。”
“所以才拒绝了。”
“何杉再说几句，你真的有心给你们团搞点什么，说不定就真拍了。但你本来是不想的，我只好站在你这边。”
“你要知道……潇潇，”他语气很悠闲，“我只能站在你一边。把谁放在天平上，要我选你和你们团，你和任何人，我都只会选你。”
“你有想照顾的人，那就好好照顾他们，你的成员们也好家人也好……”
“但我只选你一个，不能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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