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时默21岁生日那天的闹剧过后,慕容父母和慕容烬歌都在极其尴尬和无地自容中度过了在城里的剩余几天,直到春节过后回到他们自己的山村,那份如坐针毡的感觉才慢慢消散。此后数年,无论女儿女婿如何盛情邀请,慕容父母再未带着慕容烬歌踏入城里的别墅过年。不是不想念女儿和外孙,只是内心深处,实在不愿、也不敢再次经历那足以让人羞愤至死的尴尬。
然而,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数年中,命运的齿轮却在无声地高速转动,深刻地雕刻着三个年轻人的未来。
慕容衿雪如同一块被投入清水的海绵,以惊人的速度汲取着城市的养分。她褪去了初来时的拘谨与乡土气,成绩一路稳居年级前列,成为了老师眼中重点大学的苗子。她的目标明确而务实:考上好大学,留在这座城市,彻底摆脱原生家庭的烙印。
而且她也确实做到了,考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一本大学,她与文时默和慕容青瓷的关系,更像是一种理性的、带着感恩的互利共生——她感激他们提供的平台,并以优异的成绩作为回报,内心则与那个鸡飞狗跳的乡下家庭刻意保持着距离。
慕容烬歌则在完全相反的方向上渐行渐远。留在乡下的他,在父母“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与“你看看你姐姐们”的反复比较中,叛逆之火愈烧愈烈。学习一落千丈,初中毕业后便混迹于镇上的网吧和台球室,成了个小混混。他将自己的所有不如意,都归咎于去了城里的姐姐们和那个“假惺惺”的姐夫。一种“你们都抛弃了我,那我就要恨你们”的扭曲心理,在他心中扎根,只待一个契机,便要化作恶意的行动。
而变化最为剧烈与复杂的,是慕容墨染。
十岁时,她对文时默的感情,是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全然依赖。他是将她从黑暗深渊里拉出来的唯一的光,是她全部安全感的来源。她会因为他一个赞许的眼神而开心一整天,也会因为他晚归而守在窗口惴惴不安。这种感情,纯粹、绝对,带着雏鸟般的天真。
十三岁,进入青春期,她的感知变得纤细而敏锐。她开始注意到文时默在事业上的游刃有余,注意到他对家庭的担当,甚至注意到他偶尔流露出的、不为人知的疲惫。崇拜之心悄然萌发。她不再仅仅满足于被他保护,更渴望能理解他,甚至……分担他的忧愁。她会默默帮他整理好书房,在他加班晚归时,留下一盏灯和一杯温热的牛奶。这些小心翼翼的举动里,掺杂了超越妹妹对兄长的心疼。
十六岁,少女的情窦初开与长期的仰慕交织,让她的心境变得波澜壮阔。她开始害怕与文时默对视,会因为他不经意的肢体接触而心跳失序,脸颊绯红。她贪婪地收集着关于他的一切信息,又为自己的这种心思感到羞耻和罪恶。她清楚地知道,他是她的姐夫,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是她小外甥的父亲。这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暗恋,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甜蜜而痛苦。她在人前依旧是那个乖巧、成绩优异的女孩,但内心却上演着无人知晓的、兵荒马乱的独角戏。
到了十七岁,这份感情已然沉淀为一种深刻而复杂的混合物。那是经年累月的依赖酿成的醇厚依恋,是仰望他事业成就与人格魅力的无比崇拜,更是深入骨髓、无法剥离的炽热爱慕。她看着他与青瓷姐姐日渐平淡的相处模式,内心会生出一种连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微小的妄念。文时默三个字,早已不再是“恩人”或“哥哥”那么简单,他成了她青春世界里唯一的主角,是她所有努力和向上的意义——她拼命学习,是为了让他为她骄傲;她变得更好,是隐隐期盼着有一天,自己能以一个平等的、值得被爱的姿态,站在他的面前。
七年的时光,将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塑造成了一个内心承载着巨大秘密的少女。她的爱恋在寂静中疯狂生长,枝繁叶茂,却也被她小心翼翼地隐藏在乖巧懂事的面具之下,等待着某个契机,或许会轰然爆发,或许会无声湮灭。而远在乡下的慕容烬歌,也正磨着他的獠牙,即将闯入这座城市,打破这表面维持了多年的平静。
慕容家镇子上那家灯光暧昧、隔音效果欠佳的KTV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几乎要掀翻屋顶。烟雾缭绕的包间内,十九岁的慕容烬歌和几个同样流里流气的狐朋狗友正沉浸在廉价的酒精和喧嚣中。
慕容烬歌一手拿着麦克风鬼哭狼嚎,另一只手则搂着身边一个浓妆艳抹、看起来起码有四十岁上下的女子。几杯劣质啤酒下肚,他满脸通红,又开始了他重复了无数次的抱怨,声音在音乐间隙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那个狗屁姐夫,文时默!呸!自以为自己能挣几个臭钱,就他妈整天对我指手画脚!‘烬歌啊,这个要学好’,‘烬歌啊,那个要有规划’……我去他大爷的规划!他赚的钱又不拿给老子花,老子凭什么要听他的?兄弟们,你们说是吧?!”
旁边的混混们发出一阵哄笑和附和,这让他更加得意。
然而,他话音未落——
“砰!”地一声,KTV包间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警察!临检!所有人蹲下!抱头!靠墙!”几名身穿制服的民警瞬间冲了进来,声音严厉,迅速控制住了场面。
音乐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慌失措的尖叫和警察的呵斥声。慕容烬歌的酒瞬间醒了一半,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民警一把按住……
约莫一个小时后。
已经凭借自身努力升任为餐厅经理的慕容青瓷,正在处理一份报表,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父亲。
“爸,怎么了?”她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慕容父亲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和哭腔:“青瓷啊!不好了!出大事了!你弟弟……你弟弟烬歌在镇子上……听说是因为□□,被派出所给抓起来了!这可怎么办啊!”
“什么?!□□?!”慕容青瓷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因不敢置信而拔高。一股混杂着愤怒、羞耻和无力感的血液直冲头顶。
“具体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啊!”慕容父亲语无伦次,“就听一起玩的人跑回来说的,说是被派出所给抓走了!我到现……现在也没见着人,派出所也不让见……青瓷,这可怎么办啊!我们慕容家可就这么一根独苗啊!要不……要不你赶紧问问时默,还有他爸,看看他们在城里有没有路子,有没有认识的人,想办法走走关系,花点钱也行,一定得把你弟弟从里面给捞出来呀!”
慕容父亲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此的急切。
慕容青瓷只觉得一阵眩晕,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说道:“爸,你先别着急,也别到处瞎跑。我……我这就给时默打电话。”
挂了电话,慕容青瓷看着手机屏幕上文时默的号码,手指却像有千斤重。她知道,这通电话打过去,意味着又将是一场风雨,又将要把那个好不容易才维持住平静的家,拖入新的、更不堪的泥潭之中。
权衡良久,内心经过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后,终究还是没有按下文时默的号码。她了解自己的丈夫,这件事一旦让他知道,后果可能比父亲想象的更糟。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慕容父亲急切的声音立刻炸响:“怎么样,青瓷?!时默答应帮忙了没有啊?!”
“爸,”慕容青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没给时默打电话。”
“什么?!你没打?!”慕容父亲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即将爆发的怒火,“为什么不打?!”
“他平日里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些偷鸡摸狗、违法乱纪的事情。”慕容青瓷试图解释,语气带着疲惫,“要是让他知道烬歌是因为□□被抓进去的,他非但不会管,只会……只会觉得丢人,有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小舅子而感到脸上无光。”
“慕容青瓷!你什么意思?!啊?!”慕容父亲彻底被激怒了,声音变得尖利而伤人,“烬歌可是你亲弟弟!你是他亲姐姐!你现在是打算眼睁睁看着他坐牢,不管他了吗?!”
“爸,你冷静一点听我说!”慕容青瓷也提高了声调,试图压过父亲的怒火,“这本身就不是什么杀头的大罪!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最多就是罚点款,拘留几天或者十几天,也就出来了!正好趁这个机会,让他在里面好好反省反省,给他长长记性!让他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罚点款?拘留几天?!你说得轻巧!”慕容父亲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拘留了他不就留下案底了吗?!这事情要是传出去,他这辈子就毁了!哪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还会嫁给他?!你……你这是要让我们老慕容家绝后啊!你个不孝女!”
听到“绝后”和“不孝女”这几个字,慕容青瓷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哀。她闭了闭眼,语气变得有些生硬:“爸!是他自己犯了法,做错了事!错了就是错了,就应该受到惩罚!至于别人家姑娘嫁不嫁的事儿,那是别人的选择,我管不了,您也管不了!”
“好!好!好!慕容青瓷,你好样的!”慕容父亲连说三个“好”字,语气极尽讽刺和失望,“现在你跟着文时默发达了,翅膀硬了,住在城里的大别墅里,我早就知道,你早晚有一天会看不起我们这个穷家,会不认我这个爹!”
“爸!你说什么呢?!”慕容青瓷又气又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会不认您?!”
“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慕容父亲根本不听解释,发出了最后通牒,声音决绝而冰冷,“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办法把你弟弟给捞出来,你……你就别认我这个爸!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说完,根本不给慕容青瓷再开口的机会,电话那头便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
慕容青瓷僵在原地,听着忙音,仿佛也听到了某种亲情纽带被强行扯断的声音。她无力地放下手机,身体微微颤抖,委屈、愤怒、无奈和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知道,父亲这次是来真的了。一边是铁面无私的法规和内心微弱的公道,一边是父亲以断绝关系相逼的重压,她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挂断慕容青瓷的电话,慕容父亲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一股邪火无处发泄。他不甘心,立刻又翻出二女儿慕容衿雪的号码拨了过去。
此刻,慕容衿雪正坐在宽敞明亮的大学阶梯教室里,讲台上教授正在讲授专业课。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拿出来一看,是父亲。她的眉头不自觉地就皱了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微微俯下身,压低声音接起了电话:
“爸,你有什么事儿吗?我这会儿正在上课。”
电话那头,慕容父亲带着哭腔和急切,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闺女啊!出大事了!你弟弟烬歌……他□□被派出所给抓进去了!我给你姐打电话,让她叫时默想想办法捞人,可你姐她……”
“抓了活该!”
慕容父亲诉苦的话还没说完,慕容衿雪冰冷而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就像一盆冰水,隔着电话线狠狠泼在了他脸上。
紧接着,不等慕容父亲有任何反应,电话里就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慕容衿雪直接挂断了电话,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拖泥带水。
慕容父亲举着手机,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张,半天没回过神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寄予厚望的二女儿,竟然会是这种反应,甚至比大女儿更加决绝。
“怎么样?衿雪怎么说?她有没有办法?”一旁的慕容母亲焦急地凑过来问道,脸上写满了期盼。
慕容父亲缓缓放下手机,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种被全世界背叛的愤怒和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他。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为极度的失望和愤怒而颤抖,对着老婆吼道:
“白眼狼!都是一群白眼狼!这两个女儿,算是我们白养了!一个个翅膀硬了,眼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个爹妈,更没有她弟弟!”说这话的时候,他似乎完全没有想起来,大女儿倒确实是他养大的,虽然家庭条件不怎么好,可二女儿,自打14岁上初中转学到城里,他就再没出过一分钱生活费或是学费。
他的咆哮声在空旷的堂屋里回荡,充满了无力感和对女儿们“不孝”的控诉,却丝毫无法改变慕容烬歌身陷囹圄的现实,也丝毫无法动摇两个女儿早已形成的、与他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对这两个已经飞出去的“凤凰”,失去了所有的掌控力。
慕容青瓷独自在餐厅的办公室里呆坐了许久,父亲那句“就别认我这个爸”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沉重的负罪感和对弟弟现状的担忧最终压倒了她的理智和原先的考量。她终究还是没忍住,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拨通了文时默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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