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季予和周子放吃完饭后，打车回了路临家。
傍晚的城市道路总是最拥堵，玻璃窗上稀稀拉拉地落了雨滴。路季予坐在后排，昏昏沉沉的光线里，仰头靠在椅背上，清冷的喉结的在颠簸的夜色中微微颤动，他半阖的双眼无意识地盯着车窗外的街景。
成片亮起的猩红色刹车尾等为雨夜的冰凉城市披上一件飘着白茶味气息的外衣。
前排司机说话的嗓音和电台的音乐音混杂在他的耳边，车机屏幕透出的蓝光照在他搭着方向盘上的右手。
路季予偏过视线，抬起手指，在充斥着雾气的玻璃上缓缓而又认真地向外界划开了一道口子。细细的口子像是一只半睁的眼睛，周围很快有水滴滑落，形成了眼泪的形状。
司机有点口吃，说话声不连贯，但难掩兴奋之情。
——拿——拿奖学金了？
——这是好事，但是你——你可不能骄傲。
——有什么不懂的要虚心向老师请问——。
非常老派又务实的家长作风。像是陈年往月中，始终燃着的那一盏旧旧的灯。不明亮，却明心。
路季予想起自己十二岁时候的生日愿望。
那天周子放因为做错了一些事，十分罕见地惹到他一向好脾气的爸爸把他痛扁了一顿。他一边抽抽嗒嗒地吃蛋糕，一边控诉自己不想要这么暴力的父母。
路季予安慰他的同时也许了一个天马行空的愿望，希望自己也能被父母暴揍一顿。
但这种怨念太深的想法让他觉得自己非常的不酷。
所以愿望就只是愿望，所以他连回头看的机会也并不会给自己。
司机讲完电话，红光满面，像是才反应过来后排还坐着乘客，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上格外沉默的男生。
路季予余光里收到他的注目，并不怎么爱和陌生人攀谈的他也礼貌地在对方的喜悦上递上了同样老派的一句：“恭喜恭喜。”
红灯跳转了三次，车辆终于驶出这个路口。司机露出又骄傲又谦虚的模样：“不好意思，是不是吵到你了。”接着他又无声地扯了一个笑：“小孩子还算努力，我们做家长的也总算没白努力。”
“对了，我家孩子是k大的，弟弟你呢？”他看后排的这个乘客虽然打扮入时，但是仍然难掩一脸学生气。
“我是高考生。”路季予笑笑。
“哦哦。”司机立马慎重起来：“后天就要考试了，你一定加油。到时候全市人民为你们让路。”
他说得实在庄重又认真。
“谢谢。”路季予说完又将头转向窗外，讲电话的声音没有了，连电台也进入广告时间。他只是漫无目的地想着司机刚刚提到的那个学校，k大，是无可挑剔的地质大学，也是他妈妈的母校。
人生这个大转盘，巧合真的像是枪里射出的子弹，冷不丁就会正中你的眉心。
到家这段时间比平时多走了二十分钟，路临已经挂了两个电话来催。路季予没接。第三个电话来的时候，路季予刚付完钱下车。
他边走边走到单元楼下，输密码上楼。电话那头的路临听见动静：“怎么才刚到。”
“下雨，堵车。”他言简意赅丢了四个字。
“我明明早就告诉你今天你金叔叔一家要来做客，你偏偏不听还要出去玩。”
“没玩。”路季予挺认真地回答。
“周子放考前焦虑症找我给他疏通心理，我要是不去，他到时候太紧张晕倒在高考场上怎么办？”
周子放：劳资紧张个屁！真没有！
路临虽然觉得就周子放的性格应该不至于紧张成这样，但听路季予说得认真，倒是半信半疑了：“那你怎么把人劝好的。”
路季予站在电梯门前等电梯，歪着脑袋，拿手背抹了一下巴上滴下来的雨水：“我跟他说，反正他怎么考都没可能超过我，不如就放手随便考考，你说是不是？”
路临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路季予，你又欠揍了。”
路临挺喜欢拿这句话来威胁路季予，可惜她一次都没动过手。
路季予一想到自己去首都上大学后，路临以后可能就更加没有机会了，由衷地替她考虑道：“其实我挺希望你能揍我一顿的。”
电梯降到一楼，电梯门打开，路季予挂了电话让到门旁，从里面走出来一对老人和他们养的边牧。
只见那老人弯腰摸了摸狗的脑袋： “吃饱饭出去溜一圈再回家睡觉啊。”
路季予握在手里的手机震了又震，进了数条新微信。
路季予低头查看，然后迈进了电梯。
水饺有点甜：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啊。后天要高考了，我真的很紧张，可以得到一些学霸的保佑吗。
水饺有点甜：我听高卓说了你的生日，你比我大一点，我叫你哥哥你应该不会生气吧？
水饺有点甜：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给你发微信的话（哭哭表情包），那我尽量忍住吧。
水饺有点甜：可惜我好像忍不住。
路季予：……
手机那头。
姜怀南在姜英家光顾着聊天说话，饭菜吃得不多。刚回家没多久就饿得开始煮酒酿小汤圆。
姜莞一回家就钻进卧室里没出来过，姜怀南以为她是回房间学习也没想着打扰她。他把煮好的汤圆端上桌，才去敲姜莞的门。卧室书桌上的电脑亮着，姜莞人躺着床上，既没学习也没有休息，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的手机屏幕。
“酒酿汤圆做好了，吃不吃。”
姜莞抬起头看站在门口的姜怀南，似乎才发现他的存在，应了一声后很快从床上下来。
书桌下掉了一支笔，姜怀南转身拉门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他走过去捡起来。直起腰的时候，目光正好停在还亮着的电脑屏幕上。搜索栏下显示着一片搜索结果。姜怀南没戴老花眼镜。脸要离屏幕很近才能全部都看得清。
甜妹速成**。
没有男人能抗拒的甜妹类型。
怎么样用十句话搞定男人。
撒娇女人最好命。
……
过了将近有三分钟，姜怀南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姜莞的卧室。
姜莞一碗酒酿已经干掉了半碗，她看姜怀南一幅坐立不安的的样子，好心关切：“怎么了？痔疮又犯了？”
之前刚从西北回来的时候，姜怀南水土不服，憋了好几天，后来终于拉了个大的把马桶都堵了。害得姜莞紧急跑去画室避难。
“没。”姜怀南拿汤勺搅了搅碗里的酒酿，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他探过上身，低声问她。
“姜莞，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烦恼？”姜莞从手机里抬起头。烦恼吗，她最近是有一点，但是她没想到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
“其实我有点后悔去f大了。”
来了来了，这种为爱放弃学业的戏码！
姜怀南捏着汤勺的手一紧，尽量平缓着语气问：“为——为什么？你都拿了f大的加分，按你的水平去f大几乎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怎么突然有这种想法。”
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不是为了男人！
千万不要为了男人放弃自己的前程啊。
路季予一直没回她信息，姜莞有点心不在焉，她在猜测对方会直接拉黑她还是把她骂一顿再把她拉黑。
“陈美云跟我说首都的天气很干，我本来皮肤就干，我有点担心过去直接裂开了。”
姜怀南：？
姜莞见姜怀南脸色不好又连忙找补：“但是如果用一点贵价护肤品应该能解决这个问题。”
“可是这就要花很多钱，但是我的生活费我们早就商量好了，要是全拿去买护肤品的话，我可能就没钱吃饭了。”
她皱着一张漂亮脸诉苦。
姜怀南这会儿已经清醒了一半。
“姜莞。”
“嗯？”
“你打小靠卖惨的骗钱手法怎么一点进步都没有？”
关于这件事陈美云也曾问过姜莞，但是姜莞却很笃定。姜怀南这个人虽然抠门小气重男轻女又有一点大男子主义，讲话有时爱颠倒黑白也会势利眼，但是他内心善良。对的，姜莞始终觉得他爸有千百种不好，但根本是个善良的人，见不得别人惨。
姜莞捧起碗，喝完最后一口酒酿，耸耸肩：“哪有卖惨，就是很惨啊。”她把空碗推到姜怀南面前，放在她手边一直没有动静的手机忽然进了一条新信息。
gazer:有照片吗？发张近照来看看，最好是素颜。
姜莞难得愣了一下：……这是什么走向。
＊
路临为了招待金晶父女俩特意请了酒店的大厨到家给她做了一顿生日饭。
路季予到家的时候，餐厅绚丽的水晶灯下坐着三个人，大家显然都喝了一点，眼睛看什么都是热热的，但还是属路临喝得最多，毕竟她落在路季予脸上光都可以用电光四射来形容了。保姆给他添了一幅碗筷，非常识时务地放在了金晶的旁边。
路季予没什么好挣扎的。
金晶抬头看了他一眼，用唇语调侃他：少爷终于舍得回来了？但路季予只当是没看见。路临本来是在和对方聊合作，路季予一来，话题又全绕到他身上去了。
不过他无所谓，插科打诨他最在行。
金祖德放下酒杯，既是赏识又是审视的目光投向路季予：“金晶的文化课成绩不理想，我打算让她先在国内学习一年语言然后出国留学。不知道小路以后有没有什么出国留学的计划？”
“暂时没有。”路季予放下手中的橙汁，回答得斩钉截铁。
路临对他这个德行也算是见怪不怪了：“我有跟他说过，等大学毕业送去美国留学，以后跟金晶正好有个伴。”
金晶笑眯眯地吃了一口芦笋：“不用的，阿姨，我有很多朋友的，不需要特意找个人陪我。”
“还有，其实你们不用使劲搓和我和路季予。我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她似乎是说到动情处，拿手捂住了嘴。
正好路过的保姆以为她要吐，情急之下抄起地上的狗盆就往她嘴边递。路临还来不及震惊，金晶只能尬笑了两声摆摆手，保姆这才疑惑地看了看一旁的路季予：“金小姐不是要吐吗？”
路季予：“金姐你有所不知，金小姐是环保主义者，最恨浪费，所以又全给咽下去了。”
保姆：？？？
金晶：……
虽然演技还略欠火候，但金晶还是聪明，只用一句话就把问题全都推到了路就予身上。本来他就是罪魁祸首，现在更是难辞其咎。
路季予侧头瞥了一眼正盯着他的路临，无所谓地全盘接下：“她说得也没错。”
金祖德淡淡地“哦”了一声。
而路临盯他的眼神里都快冒出火来了，她看着路季予长大，从过去到现在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喜欢的类型。他在别的方面算不上循规蹈矩，但是男女感情上一直是张白纸。路临其实一直很喜欢住别墅，但是她之前买下这套市中心的大平层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看了美国电影里那些老爱半夜从窗户里翻出去和女朋友约会的男生，担心像路季予这么会玩浪漫的人也会有样学样，到最后妞没泡到，把自己给摔残废了。
整个初高中时期，路临其实都有在隐隐担心路季予会给她干票大的出来。但是她实在太忙也无暇顾及他许多。
但事实上路季予一直都没在这方面犯过混。
他会给生病的老师做微视频，会半夜坐着司机的车去机场接出差一个月的路临，然后还要偷偷躲在后座上给人一个惊喜加惊讶，他也会记住家里每个保姆的生日，为对方送上量身定做的生日礼物。当然，这为路临辞退保姆增加了很大的困难。
“那你说说，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路临倒是要听听他能给她掰扯出什么花样来。
路季予伸在桌下的手指轻轻敲在已经暗掉的手机屏幕上，微微思考了片刻后，坦然地看向桌子后面的路临。
“甜妹。”
“越甜越好。”
旁边喝水的金晶猛地吐了一小口。收到父亲不赞同的眼神，她悄悄把头扭开。这哥们是真的能胡扯，去年他们学校一个甜妹狂追他一个月最后连个微信都没加上。
路临也显然不信，冷笑：“甜妹？世界上那有什么傻白甜的漂亮姑娘，多半都是装的。”
路季予倒是来了劲：“都是装的吗？”他低头，手指在屏幕上快速上下滑动，不同的帖子名一条条滑过。
下头男一百句。
和这样的相亲男结婚我宁愿去甘露寺出家。
y染色体里到底有什么啊？？？
…………
一旁的金晶看得眼睛都直了，这哥们是真纯啊，连做渣男还都是现学现做的。
“装的？那更喜欢了。”
他声音低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路季予点开水饺有点甜的微信头像，看着她头像下空白一片的个人简介。
其实她一开始加他的时候，简介这一栏是写了一句话的。但是当时路季予只是匆匆一瞥，也没放在心上。
但就在刚刚等电梯的时候他想起来了，那句话。
——祝我早日过上吃饱饭就能马上睡觉的日子。
路季予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觉得，有一个聪明的脑子的确是件不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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