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日,凌晨一点。
吕缈缈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弹坐起来,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在寂静的深夜分外刺耳。
一个觉浅的舍友被吵醒,忿忿地抗议:“大晚上发什么疯?小声一点。”
她喏喏道歉,舍友“啧”了一声,暗骂了一句“晦气”,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舍友似乎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深夜的寂静再度归来,吕缈缈压抑着颤抖的喘息,慢慢将冰凉的脸颊埋进尚且温热的掌心。
再坚持一下。她无声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只要撑过今天,只要撑过今天......就能掌握更多的证据,就能多几分把那三个恶魔拉下来的把握。
再撑一会就好。吕缈缈藏在手心里的嘴唇轻轻翕动,却没能发出一点声响。
她觉得自己早已几近窒息,可她必须要活着,也必须要爬出去。她不能让下一个无辜的人成为“猎物”,可,为什么是她在遭受这一切?就因为她没有背景,又做了她认为自己该做的事吗?若是这样,这么丑恶的世界还有什么留恋的必要吗?
这类想法在这几个月一直盘亘在她脑海,忘也忘不掉,吕缈缈知道自己的心理已经出了问题,可她根本无暇顾及。
她只是一粒被惊涛骇浪席卷的沙砾,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吕缈缈深吸一口气,闭着眼摸索到了枕边的炸毛小狮子钥匙扣,她摩挲着小狮子柔软的脑袋,声音轻微得连喃喃自语都称不上。
“小云,我好累。”
......
鸿德学生宿舍,上午七点。
舍友一一离去后,吕缈缈怀着最后一丝希冀,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后,电话对面的吕芳一边打哈欠一边问:“喂,请问是谁?”
吕缈缈麻木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抓着听筒的右手握紧:“是我,妈。”
“吕缈缈?!”吕芳的声音立即变得高昂尖锐,吕缈缈几乎能想象到她眉头倒竖的模样,源源不断的数落没有一丝间隙地闯进吕缈缈的耳中,“我一天天已经很忙了,少拿你那点子破事来烦我!谁知道你在哪鬼混,还把肚子搞大了......”
“嗯,我知道了。”吕缈缈应着,她垂下眼睫,盯着自己局促不安踱步的脚尖,“我很不舒服,能先帮我请一天假吗?我保证不回去烦你。”
吕芳的数落声一滞,继而是更加大声的辱骂:“不行!吕缈缈,你能耐了啊,前几天才刚请过假!你不想上学我还不想给你交学费呢!想请假门都没有!今天你就算死也得给我死学校里......”
吕缈缈忽而觉得好烦好烦,她不愿再听吕芳那些毫无意义的聒噪骂声,干脆挂断了电话。
她全身几乎使不上力,或许是做过流产手术后还未恢复的原因,腹部由内而外的凉,令她浑身不自觉的颤抖。
就这样吧。她想,就这样吧。反正早就习惯了。
她背起书包,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出宿舍,却迷茫于自己该去往何方。
这个点她应该去上早自习了,但吕缈缈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反正去上早自习也会被他们欺负捉弄,学不了什么。
任性一次,也没什么吧?吕缈缈不知道了,她不再去思考假如自己翘课会得到什么样的惩罚,会不会有人遭遇麻烦。她只是好累好累,好像一直支撑着她的那股生机终于在今日流失殆尽。现在的她,就连支撑起这副空壳都要竭尽全力。
自然而然地,她想要休息,她想什么都不用去想,不用害怕地安静度过一上午。
吕缈缈脚尖一转,朝着教学楼的反方向走去。
……
鸿德废弃的后门是独属于吕缈缈的角落。这边弃置已久,邻近后山,荒草丛生,杂草可没过一个成年人的腰,学生们都不爱往这边走,保安巡视时也不会前来。
吕缈缈终于得以安静地发呆。只可惜当她抱着腿席地而坐后,因为荒草的遮挡,天空也显得逼仄起来,流云偶尔飘过,又很快离开她的视野,消失不见。
鸟笼里的鸟儿看到的景色,与她现今看到的也没有什么不同吧?突兀冒出的念头让吕缈缈扯起了唇角,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稍稍放松了些许。
时针悄然转过了几轮,铃声连番响起,吕缈缈纹丝不动,向后靠上墙根,合上了眼。
后门外传来脚踩枯叶的细碎声音,接着,有人蹲在了吕缈缈身边。
“你该不会一直待在这吧?”少年清润的嗓音响起,吕缈缈睁开茶褐色的眼眸,轻唤:“安记年,你来了啊。”
安记年“嗯”了一声,他问:“趁现在,要不要逃?这边围墙并不高,我会接住你的。”
逃?多么美妙的字眼,意味着挣脱泥沼,扯掉缠身的荆棘,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惊惶不安,再也不会痛苦绝望。
可,她逃的掉吗?
褚宇阳凑到她耳边说过的话依然清晰如昨:“小月儿,如果你在二十号跑了,我们没有尽兴,就会转头去找你的朋友哦。”
“你的朋友还是个雏,一定比你好玩多了吧?”
是了,她逃不掉。不把那三个畜牲扯下来,她永远逃不掉。
除过一条道走到黑,她别无选择。
吕缈缈微微侧头,将铁栅栏外少年的面容尽收眼底,她笑了,眼角却闪着泪光。
“我还能逃去哪呢?”
“我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跟他们鱼死网破。”
安记年默然一瞬,他轻轻问:“你会回来的,是吗?”
吕缈缈没有正面回应,反问他:“如果我死了,你会遗忘我吗?”
安记年闭上眼,语气却郑重无比,不像是随口一提的想法,反而像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承诺:“我会杀了他们三个为你报仇。”
吕缈缈一哂:“这种玩笑可不好开,我会愧疚的。”
“所以你不会死的,对吗?”
吕缈缈默了默,她低低道:“我不知道。”停顿几秒,又补充一句,“但我会拼命活下来的。”
“那就好。”安记年紧蹙的眉峰舒展了一点,他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擦得发亮的红苹果,艰难地穿过铁栅栏的缝隙,放到了吕缈缈手边。
“你没吃饭,苹果给你。”穿着褪色旧衣物的少年站起身,用词依旧言简意赅,他似乎即将离去,但在那之前,他像叮嘱,又像祈求,或许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期盼,如此说着:“吕缈缈,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吕缈缈垂眸,细软的碎发遮住了她的面容,似乎有一滴泪珠顺着脸颊跌落,随着微风落在一旁的草叶上,留下一点晶莹。
她摩挲着手中那个表皮都皱皱巴巴的苹果,良久,才发出一声似哽咽的呢喃:“......好。”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她只知道自己有必须坚持下去的理由。
......
下午六点,吕缈缈在食堂侧门被褚宇阳三人截住。
“小月儿,原来你没有跑啊,我还以为你忘记了我的话呢。”褚宇阳用力按住她的肩膀,嘴唇开合间吐出的话语似毒蛇吐信。
吕缈缈没有应答,她只是麻木地看着褚宇阳三人,心中毫无波澜地想,果然,又开始了。
不过,也还好,她想到藏在衣服内衬里的录音笔,心里多少有了丝慰藉。
这也......算是证据吧。
“宇阳,你也别吓她了。”柳晨琦哥俩好地勾搭着褚宇阳的肩,朝吕缈缈努努嘴,“毕竟说好了,今天在九点之前,我们都不会碰她呢。”
“不过小月儿一天天吃的那么差,万一今晚玩的时候没有力气,没办法让我们尽兴,这可不行。”柳晨琦话锋一转,唇角勾出恶意的弧度,“所以这顿就当我们请你了,小月儿。”
他没等吕缈缈同意,他也不需要遵循吕缈缈本人的意愿,便强硬地拽着吕缈缈的胳膊走进食堂。吕缈缈应激般挣扎了几下,被紧跟其后的褚宇阳与卫卓凡桎梏住了一切动作。
“小月儿,乖一点哦。”满面残忍笑意的三位富家子弟如是说。
真烦,吕缈缈咬紧下唇,在柳晨琦端着盘子兜头浇了她一身时,默默地想,真烦。
食堂内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可吕缈缈却成了一座孤岛,无人在意她的遭遇,彷佛她生来就该被庞大的恶意压弯脊梁。
她不是没有想过反抗,她不是没有寻求过帮助,可是,没用。她曾找老师,找家长,甚至于找警察,可最后都不了了之。
她渐渐明白了,有些事情,不是仅凭一腔热血就能解决的。
但她果然还是......看不惯呢。温热黏腻的汤汁从发尾滴落,又滑向脖颈,吕缈缈扯出纸巾擦拭着,舌尖扫过下唇时尝到了腥甜的血味。
卫卓凡在笑:“小月儿,不喜欢这道菜吗?那来试试这份吧。”
再次被扣了一头饭菜的吕缈缈满身狼狈,任由三人围着她肆意羞辱取笑,而她闭上眼,颤抖着呼出一口浊气,默默揪紧了口袋里的小狮子钥匙扣。
快了,快要结束了。
......
二十三点,鸿德高中器材室。
吕缈缈藏进装排球的木箱里,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为了防止过大的喘息和惊叫漏出,她捂紧了嘴,眼泪一刻不停地顺着手背淌下,在一片漆黑中她基本丧失了视觉。
好怕,她真的好怕。即使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即使清楚她即将要做什么,她早已下定了决心,也将自己奉上了祭台。
但,真的好怕。
她抽出一只手,捏紧口袋里的录音笔和小狮子钥匙扣,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一丝勇气。
三人的小弟们一早便堵在了校门口,她根本离不开学校,她的手机早已被吕芳收走,她联系不到外界。
况且,如果她逃了,遭遇这些的就会是她的朋友云衿悠,也可能会是另一个无辜的女孩。所以她不能逃,她得撑下去,等那个,将三人一击毙命的机会。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逼近门口,吕缈缈的呼吸都几乎凝滞了。脚步声“哒、哒、哒”的打着有节奏的节拍,像玩弄猎物的捕食者一般,先检查距吕缈缈藏身之处最远的地方,在吕缈缈无声松了口气的刹那,他一把掀开吕缈缈头顶的盖子,吹了声口哨。
“找到你了。”
......
零点三十,鸿德高中实验楼天台。
“小月儿,你今天藏得很好,我们都很尽兴。”褚宇阳故作亲昵地刮刮吕缈缈的鼻子,“不过,愉快的游戏时间结束后,就是属于我们的玩乐时光了。”
卫卓凡含笑补充一句:“过了这么久,你也都知道我们的玩乐方式是怎样的了,不过今天到底是不一般的,你这么努力,我们一致决定奖励你。”
“是啊。”褚宇阳将吕缈缈反剪双手按在天台边,暧昧地朝她耳畔吹气,“更何况已经和你玩了这么久了,不加点猛料,我们也很难爽到啊。”
吕缈缈被他的动作撞出一点生理眼泪,尽管早有预料,但真的来临时,她仍然不争气地微微发抖。
她这幅脆弱的模样显然极大愉悦到了褚宇阳,褚宇阳招呼了一声柳晨琦,柳晨琦立即从书包里拿出一根注射器,里面是一些可疑的白色液体。
“据说这个能让人舒服得□□。”柳晨琦弹了弹针头,“不过这个量可能有点多,你可能会为了不那么难受,趴在我们脚边当我们的狗,哈哈哈哈。”
“小月儿,我告诉你这是什么吧。”卫卓凡撩起吕缈缈细软的鬓发,笑容不变地吐出一个名字,“□□。”
“!”吕缈缈再也维持不住麻木的神情,被强行压抑的恐惧喷涌而出,她瞳孔紧缩,死死盯着柳晨琦举着的注射器。
此时那不是一个注射器,而是彻底万劫不复的大门。
柳晨琦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吊儿郎当地吹了个口哨:“呦,小月儿迫不及待了?我马上就让你感受极乐。”
他话音未落,便被突然挣脱束缚的吕缈缈撞了个趔趄,褚宇阳和卫卓凡反应很快,立刻扯住了吕缈缈。可人在面临致命威胁时的潜力是无穷的,他们两人几乎都压制不住吕缈缈骤然爆发的挣扎。
可吕缈缈终究消耗了太多体力,她的垂死挣扎被迅速镇压,她一边用力撕咬踢蹬,一边嘶哑骂着,什么词汇都从口中吐出:“疯子、神经病、傻b、放开我......”
褚宇阳怒极反笑:“我就知道你还是这么不乖。”
他揪着吕缈缈的头发将她甩到天台边缘,吕缈缈的额头撞上水泥台子,渗出星点血迹。
但更令人在意的反而是由于惯性从她口袋里摔出的录音笔。
褚宇阳向前几步,捡起录音笔,表情冷了几分,他再次揪着吕缈缈的头发将她提起来,声音压着即将到来的风暴:“小月儿,你最好解释一下你要做什么。”他按了一个键,录音笔里很快传出三人欺负吕缈缈时满带恶意的话音。
那根录音笔被柳晨琦和卫卓凡一一看过后,三人的眼神像在看死人一样看着吕缈缈。
“还真是差点被你反将一军啊。”褚宇阳松开吕缈缈的头发,狠狠甩了她一巴掌。
暴露了。吕缈缈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怎样,怕到极致反而对情绪的感知都木然了,她吐出一口血沫,突然捂着肚子笑出了声:“那还不是你们蠢。”
褚宇阳的面色沉了下去:“你说什么?”
“我说了,是你们蠢。”吕缈缈抹掉眼角的生理泪水,眼神冷冽得惊人,她忒了褚宇阳一口唾沫,“谁让你们的手机什么的每次都大喇喇地摆在我面前?你们尽管猜猜我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又如何让我不发出来?”
“你!”柳晨琦咬牙切齿,“我就该刚刚给你一针,让你成为我们的狗。”
吕缈缈一脸鄙夷:“当你们的狗?你们也配?我早就想说了,你们一天天纵欲过度,肾虚还不行,短小男,细狗!”
“除过父母你们还有什么可依靠的?下海做鸭都没人要!”
褚宇阳额前青筋暴起,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他抬起手用力推了吕缈缈一把。
吕缈缈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后栽下去,像一根断了线的风筝,从六楼直直坠落。
在她栽下去的前一秒,褚宇阳似乎看到了她唇角淡淡的笑意。
......
风声在耳边呼啸,每一根发丝都在随风飞扬,吕缈缈阖上眼,遍布全身的钝痛减轻了不少。
她和安记年研究了很久,按照目前的法律以及三人犯下的罪行,即使找到了证据,将他们送进了监狱,也判不了几年,他们家里运作一番,说不定他们一天牢都不用坐。即使网络对他们口诛笔伐,过上几年,改名换姓的他们依然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那不是他们乐意看到的场景。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吧。吕缈缈明白,她死后,一切都会被三家的滔天权势掩埋,但吕缈缈同样相信“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或许是一年,或许是十年,总有一天,这份罪孽会被点燃,成为焚烧三座高楼大厦的薪柴。
更何况,还有安记年和云衿悠,他们会继续她未完成的事。
吕缈缈透过薄薄的眼皮,在周身忽然亮起的光晕中,她看到了老师。
记忆中圆脸短发的老师微笑着,她举着手中的玩具剑,气势十足地挥舞着:“缈缈,当勇者辛苦啦,接下来就看老师的吧!”
吕缈缈漏出几声轻微的笑声,她答:“好啊。”
她一直都爱看勇者战胜恶龙的故事,她一直想成为那个一往无前披荆斩棘的勇者,永远怀着一颗赤诚无畏的心。
可是她啊,还是会怕的吧,她怕死,怕疼,怕被遗忘,怕一切失去意义,怕结局不如意。只不过她,没有选择,为了保护她的朋友,为了保护无辜者,她必须拿起木剑指向恶龙,她必须鼓起勇气献祭自己。
“老师,我真是一个糟糕的学生啊......”眼下有几滴泪珠凝聚,又被风刮到了别处。
“不是的哦。”女老师像小时候那样抱紧吕缈缈,揉了揉她的头,“缈缈已经做得很好了,可以休息了。”
“是吗?”吕缈缈松了口气,眉心舒展开来,“我终于......”
一声闷响过后,吕缈缈的头部率先落地,接着是她的身体,碎裂的头骨与溢出的鲜血构成一副怪诞的图画。
......要睡了啊。
......
【现在插报一条新闻,我市鸿德高中一女生吕某某于五月二十日凌晨在实验楼六楼坠亡,其母表示系压力过大自杀......】
同一时刻,有人忙着赶早班车;有人吃着早餐不痛不痒地评论一句“现在的学生就是矫情,除过学习啥都不用想还压力大”;有人痛哭流涕到几近昏厥;有人满身伤痕地逃离高利贷的魔爪,沉默地面对自己的父亲......
世界一切照旧,与以往每一个清晨并没有什么不同。
晚安,吕缈缈。
吕缈缈线至此彻底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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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吕缈缈番外:吕缈缈死前最后二十四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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