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深城机场。
云衿悠一路把万帆云二人送到机场大厅,小小声地抱怨一句:“就不能晚点走嘛。”
“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万帆云俯下身刮了刮云衿悠的鼻子,噙着笑问,“怎么,舍不得我了?”
云衿悠扭过头去,明明眼圈已经红了,可还在嘴硬:“才不会呢!”
“好啦好啦,知道你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万帆云笑着摆摆手,她替云衿悠扶正了戴歪的鸭舌帽,还坏心眼地使劲向下压了压,迎着小崽子控诉的视线,她眼眸一弯,“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不用这幅表情。你还是可以和我打视频发语音的呀。”
秦孚羽在一旁点头,她难得在云衿悠面前淡淡一笑:“我的联系方式你也有的,记得接受我给你的出师礼物。”
云衿悠鼻头一酸,再开口时带上了不明显的哭腔,她拂开万帆云欲捏她脸颊的手:“那能一样嘛,我只是......我又是一个人了。”
万帆云动作一顿,还是执意捏住了云衿悠柔软的脸颊,她坚定地道:“那当然不一样。”
“云衿悠,你相信我吗?”
她的话音似乎总是带着磅礴向上的生命力,能使枯木逢春,能使老树发芽,带给深埋云衿悠心底的那颗种子必须的阳光与甘霖。
她怎么会不相信万帆云呢?在她最困苦失意的时候,是万帆云坚定不移地来到她身边,带着她走过了那条风雨路。
云衿悠的脸颊肉被万帆云挤起,她的嘴唇也被万帆云挤得微微撅起,而罪魁祸首眯缝着眼,小声但轻快地说:“鸭子!”
太幼稚了!云衿悠在心里暗骂,可因为万帆云的动作而变得含混不清的回答却是:“当然相信。”
“那就对了啊。”万帆云松开捣乱的手,将衣兜里的小盒子拿出,打开,取出一条银白色的手链,戴在云衿悠手腕上。手链由几束细细的银链穿成,手腕处挂着伞形的花朵,形似铃兰,又有所不同。
万帆云抬起眼,总是锋锐的目光难得柔软下来:“现在的你可不是一个人啊。”
“你遇到困难可以去找白瑜然,去找谷鸣幽,你不是报了深城本地的大学吗?即使她们解决不了,你还可以找我。在你成为自己的底气之前,我会是你最大的底气。”
她拍了拍云衿悠的一边肩膀,笑得狡黠:“你不会让自己失望的,对吗?”
云衿悠从不觉得自己是个爱哭的人,可她的眼前却渐渐模糊了起来,就连混着哽咽的抽气声都那么清晰,她一边赌气地扭过头去擦决堤的眼泪,一边带着鼻音倔强地询问那个未能从万帆云口中得到答案的问题:“我当然不会让自己失望,但我还是想问,怎么成为你这样的人?”
万帆云挑眉,她擦掉云衿悠眼角的泪痕,歪着头:“想知道啊?”
在云衿悠点头的一瞬间,万帆云拉起秦孚羽的手跑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的回答依旧充满着万帆云式的欠揍和嬉闹:“研究生考上我的母校,我就告诉你啊~”
云衿悠楞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气急败坏地四处搜寻着早已跑得无影无踪的始作俑者,可惜结局依旧是不出所料的遍寻无果。
云衿悠转悠了几圈,原本因为恼怒气得鼓鼓的面容一下子泄下气来,她无奈地扶住额头,唇角却勾起一个弧度。
“都到这时候了,万帆云你这家伙还想着我的学业,真真是不忘初心......”云衿悠嘴上碎碎念着抱怨,手上动作不停,很快便戳开万帆云的聊天窗口发过去自己竖着中指的照片。
万帆云几乎是秒回,很显然这家伙跑路后一直在留意着云衿悠的消息:“不雅照片,自动屏蔽。你发了啥?”
云衿悠气笑了,她恨恨地咬牙,假笑着发出两句:“也没什么。”
“只是想跟你说,我一定会考上你的学校的,到时候你可不能拿别的来搪塞我了!”
不带感情的播报声响彻耳畔:“请乘坐MF8384航班的旅客做好登机准备.....”
云衿悠仰起头,望着玻璃穹顶之外的湛蓝天空,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她喃喃着:“天气真好啊。”
“这么好的天气,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了......”
某个角落里,万帆云正准备将手机关机,手机忽而震动两下,弹出两条来自云衿悠的消息。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路顺风,到地方记得给我发个信息报平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谢谢你,表姐。】
......
秦孚羽将手机关机,理顺了有些凌乱的长发,她看向万帆云,语气肯定地说:“你不擅长道别。”
万帆云没有否认,她一边划着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只是觉得不论是接受她的道别还是道谢,都让我不太舒服罢了。”
她轻笑:“因为现在的我还没有那个资格。”
秦孚羽低垂着眼,右手虚虚地顺着万帆云后颈的长发:“你觉得要到什么时候才有资格?”
万帆云呼吸短暂地停滞了片刻,她压平唇角,深不见底的黑眸只转瞬便酝酿出蓄势待发的风暴,她食指轻点,点开了一条新闻。
【近日,两名男子在南城浩劫遇难同胞纪念馆前身着R军服装,带刺刀拍照,被来往群众认出,随后,两名男子被警方带走调查......】
“帆云......”秦孚羽目露担忧。而万帆云抬起头来,面上却挂着一抹奇异的笑,多年的良好教养让她连说话都是轻轻柔柔,温婉和善的:“秦孚羽,我们不去杭城了。”
“改签,去南城。”
秦孚羽对万帆云的决定没有半分质疑,对于她而言只要在万帆云身边去哪都是一样的:“好,我现在就去改签。”
万帆云坐在机场的空位上,她将那条新闻截图,无声叹了口气,眼瞳中仍积淀着沉沉的阴翳。
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面对道别呢?
那当然是到撕毁剧本,剪断主神手中的提线,将剑尖直指这位端坐高天的神祗,抛掉无意义的“主角”身份,让世界彻底成为所有人的世界开始。
到那时,她自会策划一场足够盛大,足够精彩,足够引人入胜的谢幕。
......
次日早八点半,万帆云和秦孚羽准时抵达了南城浩劫遇难同胞纪念馆。
“两位小姐,你们是最早来到纪念馆的人之一,能请二位撞钟吗?”
万帆云接过工作人员手中的白菊,轻轻点头。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肃穆。
秦孚羽心中惊讶,她察觉到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中,南城浩劫应该是一件不算轻松的历史事件。于是同样接过了另一支白菊,收起了一切明面上的不在意。
她们到时前面已经有六人在等候,他们彼此互不相识,面上却是同等的肃穆与庄重。
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彼此之上,只互相瞟了一眼,便默契地四人一边扶住钟锤,缓慢地撞击钟身。
钟声浑厚,像一池平静湖水上圈圈泛起的涟漪,更像是混合着某种无声哀悼的念悼词。秦孚羽心头一动,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蓦然染上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与悲痛。
雄浑的钟声响了十三声,专心撞钟的人们也撞了十三下。完毕之后,他们一一献上白菊,没有一人出声,亦没有一人插队,众人默默地、井然有序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有人的眼中甚至闪着莹莹泪光。
直到大家四散走远,秦孚羽才悄声问万帆云:“为什么是十三下?”
万帆云讶异地看了眼她:“你是华夏人吗?”
“我从小在国外长大。”秦孚羽面不改色地扯出一个谎。
万帆云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也不知她是否采纳了秦孚羽的说法,可能她根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秦孚羽身上,她只是走过洒满阳光的广场,仰头看着广场上标注着南城浩劫日期的巨大十字架标志牌:“因为南城浩劫,是从十二月十三日开始的。”
“那是R军在华夏犯下的最令人发指的罪行之一。”
万帆云转过身面对着秦孚羽,身后的标志牌在她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越发显得其上的“1937.12.13—1938.1”触目惊心。一阵风卷着几片枯叶经过,将万帆云的长发高高扬起。
“他们屠杀民众和放下武器的士兵,□□妇女,进行毒气实验。而这里的前身,就是R军当年屠杀南城民众的万人坑。”
万帆云轻叹,她牵起秦孚羽的手,和她一同走过形似十字架的标志牌,走过一片敞亮的广场,话音轻得像怕打扰到谁的沉眠:“至少三十万......遇难同胞。”
“而我改变路线来到这里,只是恰好想来看看,这个令幼时的我难以忘怀的地方。”
她们已经走至南城浩劫遇难同胞纪念馆门口的铜像前,万帆云仰起头,微微眯眼,迎着清晨的阳光看着那个衣衫褴褛仰天嚎哭的女人铜像。
秦孚羽低低的话音响在她的右耳畔,塞着些许沉甸甸的情绪:“被杀害的儿子永不复生,被活埋的丈夫永不复生......”
“是啊,永不复生......”万帆云呢喃,她攥紧秦孚羽的手,长长的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眼中又聚拢着那团熟悉的阴云,隔了好久,她才松开秦孚羽的手,微微垂眸道歉:“抱歉,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纪念馆外围由鹅卵石和枯木铺就的地面还摆着几处铜像,万帆云和秦孚羽慢慢走近大门左边的铜像。
原本无精打采蹲在旁边的女孩倏然站起,带着点婴儿肥的脸上浮现出羞赧的红晕:“姐姐,你们需要讲解吗?”
万帆云一直紧蹙的眉心略微松动了些,她问:“小妹妹,你叫什么?”
“我叫华清歌,是南城本地人,这是我的社会实践活动,我事先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不会收你钱的,姐姐。”小姑娘正了正胸前的红领巾,满脸期待地看着万帆云。
“那就......麻烦你了。”
万帆云做下决定,扭头循着沉默的秦孚羽的视线,落到三人面前的铜像上。
母亲尸身旁哭僵的孩子,颤颤巍巍推走八十岁老母的儿子,奔跑在尸横遍野的巷道里的孤儿,搂着衣不蔽体的女人尸体的男人......他们交织着恐惧和愤懑的面容被铜像定格,万帆云心知这只是铜像,但她也知晓,这就是那一时刻,发生在南城许许多多角落里的“事实”。
华清歌稚嫩的声音适时响起,语速适中,咬字清晰:“这是‘古城的灾难’大型组合雕塑的一部分,19世纪下半叶,R国走上军国主义道路......”
“1937年12月13日,R军侵入南城,大肆屠杀、抢劫、纵火,毁坏了南城接近三分之一的建筑,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城浩劫。”华清歌捏紧手上的笔记本,闭上眼,有泪珠从她眼角滚落,“那群禽兽举着刺刀冲进每家每户,逼着青壮年跟他们走进挖好的坑里,肆意射杀,活埋,以此为乐。”
万帆云蹲下身,摸了摸华清歌的头顶:“准备得很充足,小妹妹。”
华清歌不好意思地笑笑,却骤然落下两行泪:“因为我的姥姥,就是从那场浩劫中侥幸活下来的幸存者。”
“当时,三个R国人冲进去,先一枪打死了我的太姥爷,我太奶奶的尖叫还没发出,另一个R国人就杀死了她。我的姥姥也被一枪射中右肩,晕了过去。她们一家四口,就活了她一个。直到一年后,那颗穿透她右肩的子弹才被舅奶奶拿出去,直到现在,她的右手都举不起来。”
“我长大后,要在这里当解说,我要给世界各地的人,一遍遍讲述他们的罪行。”华清歌的眼眸被泪水洗涤,愈发黑亮通透。
“你会成功的。”万帆云缓缓说,她倏而转向秦孚羽,面上多了丝哀痛,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万钧重量,“秦孚羽,你现在明白了吗?”
“这是,一场人为造就的浩劫。”
秦孚羽点了点头,她仍在看着那些铜像,寻找着孩子却满目绝望的母亲;手指抠着地面向前爬想要逃离地狱的男人;断裂的头颅仍张大着嘴,似乎在嘶吼,又似乎在尝试呼吸......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阶梯上迎面而来的那串数字——“300000”。
三十万.......她唇齿边无声碾过这串数字,默然捏紧双手。这背后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她想到了曾经的课本上,所有人类的母星被毁灭时,来不及逃离的那些人类;想起了她匆忙驾驶飞船逃离即将被炸毁的故国,回身时看到来不及撤离的飞船被滚滚浓烟吞没的景象;想起了最后匆匆一瞥,所谓主神选定的“男主”唇边那狂妄又冷漠的笑意......
那也是......一场人为制造的浩劫。
在这一刻,她早已麻木的内心却久违地体会到了感同身受的悲愤和哀恸,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带起一股难以忽视的疼痛。
“帆云,再、多给我讲讲吧。”秦孚羽拉住万帆云的手腕,眸中不再是恰逢其时伪装出的沉重,而是更加真情实感的悲伤,“我想,多了解一些。”
万帆云面无表情,她指了指纪念馆的大门:“进去吧。”
她说:“到了里面,你会看到更多。”
步入纪念馆的大门,迎面而来是几座一一相连的破败城门。
华清歌清了清嗓子:“这是旧南城的城门,分别为永和门,正阳门,通济门,长乐门与安定门。当年,守城士兵便是在这里与R军奋战,直至城破。穿过这几道门,也意味着我们将直面南城浩劫的发生。”
万帆云好似被扼住咽喉,就连呼吸都异常艰难,带着细小的颤抖。她沉默着跨过城门,黑眸中积淀着深不见底的郁色。
华清歌自觉走到最前方,小大人般挺直腰杆,进行着解说:“目前馆内的馆藏文物史料有20余万,有社会各界捐赠,也有纪念馆找寻收藏。1982年,R国在历史教科书中将‘侵略华夏’的记述改为‘进入’,意图美化其侵略历史。但真相不该被遗忘,每一个华夏人都应铭记。”
万帆云握紧秦孚羽的手心,视线却在身旁的那些文字,照片,报纸上久久停留。
秦孚羽别过脸,那些染着血的文字与模糊的黑白照片却萦绕在她眼前,无法散去,交织成了过往发生在这座城市的人间炼狱。
她同样抓紧了万帆云的手,暗暗告诉自己,这只是历史上发生的事。可沉甸甸堵塞在胸腔的难过,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同时,纪念馆录制了多位南城浩劫幸存者在世时的影像,保存在小影院里,每位前来纪念馆的人,都能听到,他们诉说的亲身经历。”
万帆云问华清歌:“你的......姥姥,也在其中吗?”
华清歌一愣,继而挺直胸脯:“那当然。小影院就在附近,我们去看看吧。”
.......
“我母亲抱着弟弟反抗,他们竟然从我母亲怀里抢走弟弟用力摔在地上,弟弟哭都没有哭出来,便没有声了。母亲冲向被摔死的弟弟,R军在她身后开了两枪,把母亲打死了。R军又看到我十一岁的二姐,要侮辱她,二姐拼命反抗,被R军一刀劈成两半。”
“R军将我们带到护城河边,到处都是手无寸铁的人们。机枪响了,人们接二连三的倒下,我被人带倒,摔在地上,压在了死人堆里。机枪射击声停止后,R国士兵在尸体堆上刺杀尚未断气的人,刀尖便穿透我背上那几人的尸体,扎到我身上来了。”
“R军放了一把火,未满2岁的三弟在屋内睡觉,未能逃出来。他们阻止我父母返回屋内,一边叫着‘孩子大大的好’,一边将我推入火海,我那年13岁,腿部被烧伤,至今留有疤痕。”
“我的伯父被R军的炮弹炸死......”
“我五嫂肚子被炸开,肠子流了一地......”
“我看到R军在难民收容所里凌辱妇女......”
......
他们已至耄耋,前半生颠沛流离,在寇贼横行风雨飘摇中挣扎求生,后半生侥幸安稳些许,看到积贫积弱的国家打赢战争,迎来和平,一点点繁荣昌盛。但午夜梦回,身上的弹痕,伤疤,记忆中未能褪去的血色和永不止歇的哀嚎仍在提醒他们,他们见过多么凄惨的人间炼狱。
他们不能遗忘,人们不能遗忘。于是他们一遍遍讲述,一遍遍撕开自己的伤疤,一遍遍展示那些伤痕,让自己成为揭露R军罪行的最有力的证据。
他们讲述的语气似乎万分平静,可藏于其下的,是他们永远不会安宁的内心。万帆云细细地描摹着这些幸存者的面容,她忽然有些恍惚,经历过浩劫的人,会不会连恐惧也变得麻木了?
万帆云并不知晓,她只知道,自己必须铭记。
直至看完最后一位幸存者的口述影像,万帆云起身,神情有些低落:“小妹妹,哭墙,先带我们去看看吧。”
“哭墙在外面。”华清歌下意识地反驳一句,瞧见万帆云不容置喙的目光,无奈改口,“那我们先去哭墙。”
秦孚羽默默念着这个称呼,联系到刚刚所见,她隐约猜到了些许。
哭墙在小广场的另一边,是一面刻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石墙。秦孚羽定睛一看,上面整整齐齐地,依据百家姓刻着人名。
“赵大牛,赵强,赵盼娣......”
华清歌想伸手触碰,食指悬于其上,却久久没能落下,她终是收回手,用低哑的嗓音说:“哭墙其实是南城浩劫遇难者名单墙,1995年初立时,仅刻有三千个,经过了增刻和延长,已经有一万余名。南城浩劫死难者众多,每年清明,很多南城民众在这里祭祖,他们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哭出来,所以得名哭墙。”
万帆云静静听完,上前,弯腰,将方才在门口买的白菊放置在墙下。秦孚羽和华清歌同样上前,将白菊放在万帆云的白菊旁边。
秦孚羽直起腰,恰好听到万帆云近乎耳语的呢喃:“我上次来时,也放下了一束白菊。”
她面上一派平静,可眼中却隐含着深入骨髓的疼痛和近乎疯狂的惋惜,以及,永远炙烈燃烧的怒火。
秦孚羽心下叹息,她捏住万帆云的掌心,开口:“帆云,再陪我去买束白菊吧。”
万帆云一怔,她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只说:“也好,还有很多没有看过。”
华清歌面朝哭墙深深鞠了一躬,这才向前挥了挥手:“姐姐们跟我来。”那模样倒真有几分解说的风范。
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万帆云三人仔细走完了纪念馆的各处,她们看幸存者照片墙,看遇难者的遗物,看《拉贝日记》,看当年的报纸,看臭名昭著的R军将领日记......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物料史料,一点点拼凑出南城浩劫的一角。
在最新发现的万人坑遗址上方,万帆云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下方的白骨,得益于正上方的天窗,明媚的阳光直直照射在坑底,洒落在那具遗骸上。
“这是二期工程总设计师的想法,这下面是新发现的一处万人坑遗迹,设计师在其上开了一处天窗,取名‘苍天有眼’。”
“苍天有眼?”万帆云扭头低声秦孚羽,“你相信苍天有眼吗?”
秦孚羽思索片刻,还是决定诚实作答:“其实不太信,但而今我们站在这里,看见的,听到的,来自于过去的回声,都是真实的,不能作假的。”
“我们还在铭记最真实的历史,或许这就是在这种情景下的苍天有眼吧。”
万帆云沉吟片刻,竟然低低笑出来:“也是。”她默默将白菊置于胸口,眉心的郁色消退些许,她念出了对面墙壁上的箴言:“要铭记历史,不要记住仇恨。”
华清歌听到万帆云的话,她皱着眉:“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很不理解,R军杀害了我们那么多同胞,为什么不能恨他们?”
万帆云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发:“那你现在想明白了吗?”
“唔......明白了一点点。”华清歌戳着柔软的腮帮子,认认真真地思考着,“因为我们是个爱好和平的民族?”
“说对了一点点。”万帆云用两根手指比划出一个小缝隙。
华清歌一边走着,一边扫视两边墙壁上的黑白照片:“在了解纪念馆历史的时候,我知道了,纪念馆的设立是为了铭记,是为了唤起大家对于和平的向往,就连最初设计的思路,都与此有关。”
“是啊。”万帆云说,“如果一直抱着仇恨而活,就看不到未来了。”
“我们的目标不在此处,不在过去,而在当下,而在未来。”万帆云垂下眼睫,神情似在缅怀,似在回忆,“更重要的是,不能成为自己曾唾弃的侵略者。”
“我认为,我们应该从历史中知道,我们现今的生活是怎么得来的,而不是知道,谁是我们的仇人。”
华清歌低下头,若有所思。
......
三人走走停停,兜兜转转许久,又回到了广场。此时已至晌午,流水波光粼粼,对岸的大树郁郁葱葱,枝叶随着风儿轻轻摇曳。
华清歌礼貌地跟万帆云二人告别:“姐姐们,那我就先回去啦。”
“你还要继续解说吗?”
“那当然。”华清歌弯了弯眼眸,“吃过午饭后,我再在门口蹲一蹲,兴许还能碰到愿意听我解说的人。”
“一定会的。”万帆云半蹲下身,理正了华清歌胸前戴歪的红领巾,唇角的笑温柔又笃定,“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
“那就借姐姐吉言了。”华清歌朝万帆云鞠一躬,挥挥手扭头远去,小姑娘急步返回纪念馆的大门,而万帆云则转过身,面对着清澈见底的水池,走到了神色不明的秦孚羽身边。
“要先去吃饭吗?”秦孚羽感受到了万帆云的目光,转向万帆云,态度依旧是她一贯的温和体贴。
“不。”万帆云缓慢的摇头,她头一次如此专注而认真地注视着秦孚羽,“我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秦孚羽动作不变,只有眉头微微皱起,瞳孔中多了些莫名的情绪。
万帆云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缓缓露出一个挑衅的浅笑,她逼近秦孚羽,用力拍了拍她的胸口,动作像在拂去她衣上并不存在的浮尘。她顶着秦孚羽近乎危险的视线,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
“怎么?只许你探究我,不许我探究你?”
过于理所当然的质询,和振振有词的态度,几乎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秦孚羽:我想撬开你的嘴。
秦孚羽忽而有些好笑,万帆云不会不知道这样根本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之所以有此一问,应该单纯想试探自己的态度,以此来抽丝剥茧,解剖自己的真实想法。
正如她一直以来对万帆云的几次试探一样。
可是,她大概是真的有点坏心眼吧,虽然她并不介意万帆云的探究,但她现在更想抛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给万帆云的试探之路添堵。
于是,她的神情反而柔和下来,再开口,便是她编撰出来的半真半假的故事了。
“我出生在一个大雪天,没人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遗弃了我,但幸运的是,好心人发现了垃圾桶边的我,将我送进了福利院。”
“但我其实过的还不错,院长妈妈是个善良又和蔼的人,她见我有计算机方面的天赋,经常自掏腰包买很多书籍送给我。我学的还不错,跳级读完了大学,刚成年便被国家招安。”秦孚羽双手抱臂,两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后来有一种具有严重成瘾性的饮品席卷全国,整个国家几乎被蚕食蛀空,我追溯源头,想要抓住幕后黑手,可我的定位总是慢他一步,我找不到他。他却像逗弄宠物一般,每一次我扑一个空,他便让一座城市沦陷,街头巷尾都是醉生梦死的人们,他们沉醉在饮品带来的快感中,并在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里走向死亡。”
万帆云震惊地仰起头:“这不是......”
秦孚羽微笑着,眼底却溢满深不见底的仇恨与哀痛:“或许你们叫它......”
“毒品。”
“所以你现在,也是在抓捕他吗?”
“当然不。”秦孚羽眼睫微垂,“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也只是个小喽啰罢了。真正的罪魁祸首,与我相隔万里。祂假借他人之手,幕后操盘,最后兵不血刃地毁掉一切,得到祂想要的东西。”
“怎么样,喜欢我的故事吗?”秦孚羽微微抬手,抚上万帆云的肩头,她复又问,“或者说,这个回答你满意吗?帆云。”
万帆云神色微敛,她没有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她只是直视着秦孚羽,“那么,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秦孚羽本想说先欠着,脑内却突然闪过一个疑问:“我想知道,帆云你第一次来纪念馆的情形。”
万帆云眯了眯眼,到底没追问什么,她错开眸子,瞥向身后那座名为“胜利号角”的雕像,就连声音都轻了几分。
“当时恰逢三天小长假,老师布置了一个社会实践活动,是去任一历史博物馆参观并写一篇作文。但万先生和林女士听到这个作业的第一反应都是‘南城浩劫遇难同胞纪念馆’,当晚,万先生便包了专机,我们全家都飞到了南城。”
“我当时年纪不大,参观到中途憋了一肚子的气,骨血深处的仇恨都被唤醒了。万先生和林女士大概是看出来了,后面没有再讨论一句,只顾闷头参观。但临出馆前,他们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们说,‘帆云,你知道我们如今的生活是怎么得来的了吗?’”
万帆云仰起头,看见了湛蓝的天空与薄薄的白云,视线下移,又得见翠绿的草坪,最后,终于回到秦孚羽的身上。
她绽出浅浅的笑靥。
“我在这一天,完成了自己的新生。”
秦孚羽心头巨震,可万帆云并没有给她太多的思考时间:“就到此结束吧。”
“我们等会再走。”
她远远望着不远处那座巨大的和平女神雕像,女神手里抱着孩子,手上托举着和平鸽,面容平和又圣洁。
倘若0628还醒着,它大概会被万帆云堪称大逆不道的心绪吓得半死。
万帆云一早就明白了,她如今的生活不源自于主神,不源自于剧本。
她知道曾有过多么羸弱,毫无尊严的时代,她知道曾有无数人为了一个和平安定的未来而殒命,她知道有无数人死在了黎明的前夜......
那么多那么多心甘情愿前赴后继的人们抛却生死,近乎孤注一掷地拼出了这个未来。
所以,纵使系统再巧舌如簧,纵使主神再眼瞎目盲,纵使剧本里的“NPC”再微不足道,万帆云也会记得。
万帆云必须记得。
她曾在此处完成了自己人格的重塑,也将在此处背负着所有的记忆继续前行下去,从她真正感受到自己活着的那刻起,她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目标。
她想,世界或许,从来不需要神明。
这样拎不清的主神,真的需要存在吗?
万帆云抬手遮住正午过分刺眼的阳光,随意摁开手机,开屏的新闻映入眼帘:“两位在南城浩劫遇难同胞纪念馆穿R军服装拍照的男子已被刑拘,此事影响恶劣,网友们义愤填膺,呼吁重判......”
她微微勾了勾唇角,已然换上了一副愉悦的表情,语气轻快地对秦孚羽说:“走吧,我们去吃午餐。”
似乎有隐隐约约的乐声,伴着微风吹拂树叶的细碎声响飘来,那是歌剧《拉贝日记》的片尾合唱。
“度过寒冷的冬天,春回大地。”
“度过苦难的岁月,阳光驱散了阴霾。”
“黎明终于来临,泪水尽情地流。”
“冲去生命的悲伤和屈辱,抚平我心灵的殇痛。”
“......”
参考:纪录片《铭记》,百度图片,百度百科,幸存者口述,《拉贝日记》
这一章是老早就决定要写的,但找素材的时候把我气得半死,写的时候写一段生一次气,以至于卡的时间非常久,写的时候很崩溃。很想哭,但到底还是写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世界一:《霸道总裁的小甜心》 (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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