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师兄……”
半晌，傅惊鸣才缓缓开了口，声音像是哽在了喉咙中，好容易颤抖着才唤出这一声。
该怎么办？
他看向霍起，用眼神向他征询意见。
“大师兄怕是已经……”霍起顿了顿，不敢将心中猜想的那种可能说出口，只能换了个委婉的说辞，每吐出一字，都显得无比滞涩。
“变成这种模样，他大抵……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大师兄了……”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最终还是弯腰捡起了那把大刀。
这一次，黎昭没有阻拦。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软软地瘫在废墟中，看不出死活。
或许是刀太沉，又或许是自己太过用力，霍起握刀的指节泛白，颤抖得厉害：“动手吧。”
霍起说道，然而话音落下，却没有得到回应。
傅惊鸣只是紧抿着唇，死死盯着萧问泽。他仍在观望着萧问泽的动静，迟迟没有出手的意思。
就连霍起自己，也始终不忍挥刀。高举的刀刃像是凝滞在空中，久久无法下落。
但此时的萧问泽，显然不会因同门之谊而有所顾虑。
灰蒙蒙的眼珠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停留在持刀的霍起身上。
从萧问泽体内，爆发出汹涌的魔气。阴冷的气息席卷开来，不知何处而来的狂风卷着满地木石碎屑，簌簌滚动。
狂乱魔气在他身边盘旋缭绕，终归于其手掌，凝做一把玄色长剑。
剑身嗡鸣，带着杀意。
没有半分犹豫，萧问泽展开攻击。
他的动作极快，长剑拖出一道墨色流光，撕裂空气，凌厉狠绝。
霍起连忙架刀格挡。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在耳边炸响。
墨色剑气狠狠撞上刀身，巨力传来，霍起只觉得手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
剑被挡回，萧问泽脚步仍稳在原地，翻了翻手腕，剑锋划出一道道弧线，速度之快，顷刻间便将四周漂浮的碎屑皆削成两半。他只一抬手，这些碎屑便被魔气裹挟，朝着霍起袭去。
霍起一边挥刀，一边躲闪，饶是如此，身上也多了不少细小伤痕。
他却无暇顾及自身的伤，只惊呼道：“是流风裁雪！”
“什么裁雪？”一旁的傅惊鸣疑惑道，他从废墟中扒拉出一把勉强趁手的长剑后，一直在等候时机冲上去帮忙，可缭乱剑影中，他根本找不到上前的机会。
“他这一招，叫做……流风裁雪。”
这是崇云宫内门剑法，师祖爷所创的《九霄晖云》当中的一式。
在他的平辈当中，习得此剑法的，唯有萧问泽一人。
原来已经失去心神的萧问泽并非胡乱攻击，恰恰相反，他的一招一式，都来自崇云宫的剑法——即便已经荒废十年之久，他仍牢牢记得这些招式。
霍起有些恍神。
上一次见到大师兄使用这套剑法，是在什么时候？
他记不太清。
只记得，那时他们——他，大师兄萧问泽，还有三师弟方珂，都还是十岁刚出头的年纪。
“阿珂，看剑！”
清越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朝气，一系素净白衣的萧问泽立于论剑台上，身姿挺拔，动作轻盈，飘逸绝伦。
傍晚的霞光贪恋少年人的眼眸，照得那双眼愈加明亮，崇云宫的山岳云海映在瞳孔中，仿佛天地灵秀都围绕着他，整个人罩着一层耀眼的光芒。
“不打了不打了！大师兄，你和二师兄打去吧，我吃不消了！”十几个回合后，方珂手中的剑被萧问泽用巧劲挑飞，“哐当”落地。
方珂索性撂手不干了，甩甩袖子，大步走到一旁的树荫下，靠着霍起，气喘吁吁地落坐。
“阿起他已经决定专攻符咒了，这座山里现在只有你我二人修习剑法。”萧问泽仍站在论剑台上，朝着二人朗声道，“这才练了多久，就偷懒去了？阿起，我不会教训人，你替我说说他吧——他近日愈加懈怠了。”
“剑痴，疯子。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练起剑来就和不要命似的？”
霍起头也不抬，手里握着笔，蘸着丹砂，仔细地照着书上的样子刻画着符文。
被大师兄点了名，他才小声嘟哝了几句，却也配合地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顶了顶方珂：“去去去，大师兄叫你去练剑！别赖在这儿碍我的事。”
方珂撇撇嘴，摇头道：“不练不练，我得歇会儿。他要代替崇云宫去参加仙盟大比，光耀师门，扬名立万去喽！我又没这好福气，何必像他那样拼死拼活地练习？”
“啧，中午喝了几斤醋啊，说话这么酸。”霍起睨了方珂一眼，“师父选大师兄，是因为他有本事。你个小心眼儿，自己技不如人，就该勤加练习，跑我耳边说酸话有什么用？”
“哼……哼！我俩从小一处长大，一同拜入师门，你现在却胳膊肘往外拐，向着那个外人。”被霍起一针见血地戳破心思，方珂自觉理亏，却又不愿落于下风，恨恨地反击道，“要说勤奋，你可不比大师兄差，可他轻轻松松突破了筑基，你却一直卡在瓶颈。我就不信，你心里一点怨言都没有？”
霍起闻言，动作一滞，笔悬停在半空，笔尖丹砂落在符纸上，晕开一片红。
他缓缓扭过头，蹙着眉，刚要说些什么，却被萧问泽的声音打断。
“对了，阿起，阿珂，还记得去年师父给的那本《九霄晖云》吗？我琢磨了那么久，近来总算将其参透，今日便给你们开开眼！”
萧问泽显然完全没注意到树下气氛的微妙，眼中闪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那剑谱……他已经全学会了？该死，我第一式还没看明白呢！”方珂坐不住了，噌一下站起身。
“你们看好了——”
“第一式，流风裁雪！”
“第二式，夤夜落星！”
三尺青锋挽出一片清亮剑光，论剑台上那挺拔身影已与剑光融为一体，动作时如流云舒卷，时似惊鸿掠水。
锋刃所至之处，风云搅动，隐隐传来龙吟之声。
落日余晖撒在他因沉醉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双眸如星子般明亮，充斥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方珂看直了眼，目瞪口呆，方才的不服气已被歆羡所取代，由衷赞叹道：“好厉害……”
霍起点点头，却没说话。
目光追随着那抹白衣，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几乎要将胸腔撞碎。心头泛着难以言喻的酸涩滋味，堵得他胸口发闷，手中的符笔都滑落在地。
任由他如何内心翻腾，那白衣仍沉浸于剑法，身形随剑影翻飞，他旋身踏空而起，剑锋由下至上猛然撩起，一道凝练的金色剑气撕裂长空，朝他袭去。
“第七式，飞虹破晓！”
“二师兄小心！”
傅惊鸣的呼喊将他从回忆中狠狠拽回，玄剑带着刺耳的尖啸朝他逼近，已近在咫尺。
他狼狈地向侧后方躲闪，同时提刀抵挡，强大的剑气将他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尚未完全倒塌的半截柱子上，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
“大师兄，你醒醒！看看我们啊！”
傅惊鸣趁此机会连忙将霍起拉至身边，拽着他的胳膊狼狈闪躲，同时带着哭腔嘶喊，试图唤醒萧问泽的神智。
然而无济于事。
霍起和傅惊鸣左支右绌，勉强应付着萧问泽凌厉的剑招，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嗤！嗤！嗤！”
好在此时，数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混乱的空气。
银针如寒星，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带着充盈灵气，瞬间没入萧问泽周身几处要穴。
“呃——”
萧问泽身体猛地一僵，双手无力垂下，手中玄剑顷刻化作黑烟消散，他“噗通”跪倒在地，没再攻击。
“你们怎么连区区一个……”裴商清不知何时悄然到来，看清场中情形之后，声音陡然顿住，“诶，大师兄？”
“五师妹！你可算来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亲娘！”傅惊鸣如释重负，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裴商清没理会他，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被银针暂时压制的萧问泽身上。
她身形一晃，已欺近萧问泽身前。一手扣住他冰冷僵硬的手腕，另一手并指点向他的眉心，将灵气探入萧问泽的识海。
“他怎么样？”霍起强撑着站直身体。
片刻后，裴商清收回手指，拿出方才顺路去牢中取来的捆仙索，干脆利落地将大师兄五花大绑起来。
“大师兄没有被人操纵，也不是被魔气侵蚀，他这情况，更像是被‘夺舍’。不，确切而言，应当算是‘共生’。
“此刻他体内有两股魂魄，外来的那个挤占了他原本的魂魄，二者正在激烈相争，但……显然大师兄落了下风。”
“那怎么办？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那玩意驱出去？”傅惊鸣急道。
裴商清面色沉重，缓缓摇头：“贸然将那抹邪魂强行剥离或灭杀，大师兄的魂魄怕是也会被一同毁坏，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傅惊鸣踉跄一步，如遭重击，他看着仍在绳索中挣扎的萧问泽，喃喃道，“那……那大师兄岂不是……死定了！”
“唯一的希望，是找到施术之人。”裴商清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大师兄体内的，是一缕生魂——也就是说，这魂魄的主人，还活着。找到他，说不定能有解决的办法。”
回应她的是一阵沉默。
霍起和傅惊鸣二人一时都没能接得上话——施术之人十有**便是那常寂，找到他谈何容易？即便找到了，又该如何制服他？
就在这近乎死寂的沉默中，一个带着哭腔的惊恐哭嚎闯进了后花园：
“不……不好了，大人，凤林城……出……出事了，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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